第六章

第六章

戶部那樁舞弊賣官案牽扯眾多,又花了一個月才結案。

這段時間,李文征忙得昏天黑地。等他終於空閑下來,這才發現,他已經成了人人聲討,「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嘖嘖!」皇帝在御書房對他說:「老五啊,平日你也算是潔身自好,怎麼能這樣對人家沈相府的千金呢。沈丞相氣得病了一場,因為你的關係,連着幾十天都沒有給朕好臉色看了。」

他的臉色微微發青,隨即恢復正常。

「臣弟最近都忙着辦案,沒有注意到流言,臣弟對沈小姐……並沒有始亂終棄,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皇帝摸著下巴,「誤會?那可要好好澄清澄清。朕聽說,沈小姐為了你茶飯不思,可是瘦了一大圈。」

李文征愣了下,點頭道:「臣弟知道了。」

陪皇帝用過午膳,下午在御書房對奕,李文征史無前例的連輸三盤,連皇帝都嫌棄他今天棋藝大失水準,下得不過癮,提前放他出宮了。

他心神不寧的回康王府。

馬車轉了道彎,進了長街,這條街上總共只有三家府邸,東邊是沈相府,中間是定國將軍府,西邊就是康王府。

沈丞相和康王爺最近關係不太好,就連車夫都知道,很自動的避開沈相府,走小路轉進長街,從定國將軍府門前過。

李文征掀起車簾,隨意瞥了眼定國將軍府。朱紅大門,石獅蹲坐兩邊,一切還是原樣。

正要放下車簾,又看看外面,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他忍不住又左右看了幾眼。

「咦?」他指著定國將軍府大門,「這將軍府的匾額怎麼沒了?迎淳,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迎淳在馬車外道:「回王爺的話,定國將軍準備告老還鄉,聽說已經先把宅院給賣了。」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賣給哪家大人了?」

迎淳咬牙切齒回著,「定國將軍原本是想賣給兵部張侍郎,價錢都談妥了,誰知道沈丞相半路插進來,用兩倍的價錢,硬生生把將軍府給搶下!以後我們出入王府都要從他門口經過了,而沈丞相的府邸跟我們的康王府就只隔一堵牆了!」

聽到最後那句話,李文征登時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一陣大咳。

說起這件事,迎淳就憤憤不平。

「沈丞相搶了這座宅子,肯定沒安好心,誰不知道沈丞相看王爺您不順眼?管家昨天說了,以後要在康王府的圍牆邊加派五十個侍衛,日夜巡邏,防止沈府從對面扔毒蛇投毒藥過來!依奴才看,與其等他們下手,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搶先把毒蛇毒藥投到圍牆對面去!」

李文征按了按額角,「你們鬧夠了沒有?鬧夠了都給我回去歇著!」

用過晚膳,天色很快黑了,到了就寢的時間。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自從那次收到望遠鏡和圖畫,他就知道,自己錯怪了她。

但禮盒已經全部退回去了,又怎麼能再要回來?

心裏存了愧疚,就連出入王府都避開沈府大門,後來索性埋頭於公務,心裏想着,等過了這一段時間再說。

結果被人罵負心薄倖始亂終棄,也只能苦笑。

如果真是事實也就罷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啊!白白擔了個罵名。

更想不到,現在兩家居然毗鄰而居。

只隔了一堵牆啊……

在床上躺了兩個時辰之後,他可以確定,自己今夜是徹底失眠了。

索性披衣起床,在王府里走動,散散心。

結果就走到圍牆邊。

一邊沿着圍牆走路散心,一邊猜測。沈府在東邊,唔,東邊這麼一大片圍牆,把兩邊宅院隔開的究竟是哪堵牆?

不知不覺,越走越遠,越走越偏,走進了東院,東院東邊的小花園,小花園東邊的小池塘,小池塘東邊的小庭院……

小庭院東邊,是一片荒蕪的草地,也許是因為實在太偏僻,荒草茂盛一片,看來有幾年都沒有人修整過這個庭院了。

進了小庭院,往前就是一堵牆環住周圍,再沒有別的路。

李文征覺得很丟臉。原來王府里還有這麼多他沒有去過的地方,而他居然會找不到兩家府邸在哪塊區域相接。

燈籠里的蠟燭已經燃到盡頭,燭光搖晃幾下,熄滅了。

周圍一片闃黑。

他擰眉。現在他是孤身一人,站在黑暗的廢院之中,如果有仇家盯住他,這裏可是個刺殺的好場所。他立刻轉身往回走。

突然間,一聲女人的尖叫,穿遇他的耳膜,劃破寂靜的夜。

「啊啊啊──」

他閃電般的轉回身,抬頭,藉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一顆腦袋架在牆頭。

依稀是個女人的腦袋,出現在三丈高的牆頭,竟然還在上下晃動。

這麼漆黑的夜,這麼詭異的場景,冷汗從背後緩慢滲出。

短短時間之內,無數山精鬼怪的傳說閃過他的腦海,他的手按住袖中匕首,擺出防禦的姿勢。

圓月從一片濃雲之中露出,霎時間,附近景物清晰可見。

他心神方定,忽然覺得牆頭那顆腦袋有些眼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沒想到那腦袋也正好往庭院裏張望。

四目相對。

面面相覷。

那顆腦袋大叫一聲,倏地從牆頭不見了。

片刻之後,對面響起一道沉悶的落地聲。

這下李文征完全清醒了。

他在牆邊耐心等了一會兒,對面隱約傳來呻吟叫痛的聲音,他輕咳一聲,隔着牆說道:「沈小姐,可需要本王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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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璧捂著臉,覺得自己沒臉見人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丟臉的時候了。

他今天怎麼突然回來了?又怎麼會正巧站在對面的圍牆之下?

小環吃力的把小姐從地上扶起來,看到她仍然用手捂著臉,大吃一驚。

剛剛不是只摔到屁股嗎?難道還傷到臉了?

她焦急地叫道:「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就在這時,對面李文征的問候聲音傳到了。

沈懷璧心裏呻吟一聲。完蛋了,他的視力真是好,看得清清楚楚。

這下倒好,相府小姐爬牆,被當場抓個正著,也不知道他會怎麼看自己?

她捂著跌痛的屁股,越想越懊惱,越想越委屈。

她真的只是在鍛煉身體啊!

她自我沮喪了半晌,知道躲不掉,只得再次奮力爬上牆頭,結結巴巴地打招呼,「你、你好。」

李文征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獃獃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扭過頭,她才猛地驚醒,心裏大呼不好。

糟糕、糟糕,他最討厭人盯着他的臉看,這下肯定又要生氣了!

她慌忙道:「好巧,遇見了你。其實我、我只是在鍛煉身體,真的,我沒有想過其他的。」

他擰眉,「鍛煉身體,所以半夜爬牆?」

她向他解釋,「呃,有種活動叫做攀岩,可以鍛煉全身肌肉的。整個相府里只有這堵牆最堅固,最適合攀岩,可我又怕被人撞見,所以選定每天這個時間在這裏爬牆十次。」

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李文征又是一陣大咳。

今天是怎麼回事?一個是每天爬牆十次鍛煉身體的相府小姐,一個是半夜失眠在王府里亂轉的王爺。

這樣的兩個人,居然也能湊在一起,隔着牆聊天。

真是瘋了!

平時的流言算什麼,今天這種場面如果被外人看見,那才真叫做聲名掃地。

遠遠的有腳步聲隨着風聲傳過來,似乎還夾雜了迎淳焦躁的呼喚聲,「王爺!王爺!您在哪兒啊?」

李文征一驚,不再遲疑,對着牆頭上的沈懷璧說:「我走了,你保重。」

她在他背後大叫,「喂、喂!怎麼突然就要走了?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多聊一會兒吧!那明天、明天這時候你過來好不好?」

他出了小庭院,迅速的反手關上院門,把她的身影擋在門板後面。

迎淳帶着大批的護衛正跑過來,火把的光芒照得附近通明,最前面的護衛跑得太急,差點撞到李文征身上。

見了到他,迎淳大大的鬆了口氣。

「我的爺!您三更半夜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啊?」

嘴裏說着,就走到庭院門邊,扣住門環,想要打開看看裏面。

李文征驀然喝道:「不許打開!」

迎淳嚇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又吩咐,「你們去找一把鎖來,把這個院門鎖上,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進去,違者家法處置。」

立刻有小廝四處尋了把鎖,當着他的面鎖上院門。

他滿意的點點頭。如果他晚出來幾步,這些護衛就要破門而入,集體目睹懷璧爬牆了。

想到這裏,他瞪了迎淳一眼。本王自己走失了都不急,他急什麼?這隨身小廝伺候得也太殷勤了吧。

他指著院門,對迎淳命令,「這幾天你別跟着我了,為了防止有人私自撬鎖進入,你就守在這門口吧!」

迎淳慘叫,「王爺!」

李文征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了,他回到寢屋,洗澡,睡覺。

第二天上朝,戶部舞弊賣官案的奏摺被皇帝審閱之後,發下來了。

關於對犯人的處刑意見,上面御筆書寫兩個朱紅大字「准奏」。

於是,三天之內,抄了三十多個涉案官員的家,九家滿門抄斬,數千人流放邊關。

菜市口的刑場都被血淹沒了。

李文征負責監斬,從第一天看到最後一天,看人砍腦袋就像砍白菜似的。

之後又是馬不停蹄的審閱替補官員資料,提拔有用之才。

半個月的時間,就這樣飛快地流逝。

這天吃過晚飯,他終於有了點空閑時間,在府里走動,散散心。

抬頭看到王府三丈高的圍牆,心中忽然一動。這段日子裏,似乎有什麼事被他忽略了。

又漫無目的的走了幾步,他發現自己正往東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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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淳自從半個月前的夜晚,也不知怎麼得罪了王爺,被莫名其妙貶到這個東邊院子看門,沮喪至極。

這個小庭院實在荒僻,在院門口坐了一整天,連道人影都沒有看到。

是日夜裏,陰風陣陣,他正緊張萬分,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嚇得跳起來,看清眼前人影,伸手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淚光閃閃的撲上來,抱住李文征大哭,「王爺!您總算來了,嗚嗚嗚──這裏好可怕,夜夜鬧鬼,嗚嗚嗚──」

李文征一愣,「鬧鬼?怎麼回事?」

他大哭道:「有女人的說話聲、嘆息聲、慘叫聲,還有砰砰的撞地聲!」

李文征忍着笑,揮揮手道:「辛苦你了,以後還是跟在本王身邊吧!」

取鑰匙開了鎖,吩咐迎淳在門外守着,自己走進荒涼的小庭院。

抬頭就看見一顆圓圓的腦袋架在牆頭上。

院門方向樹蔭濃密,沈懷璧沒有看見李文征進來,趴在牆頭,幽幽的嘆息了一聲,腦袋攸地從牆頭消失不見了。

李文征的腳步頓住。

過了片刻,她的腦袋再次出現在牆頭,左右張望了幾眼,臉上顯出失望神色,又幽幽的嘆息一聲。

不久之後,另一個少女的頭顱也出現在牆頭,對沈懷璧道:「小姐,他今夜不會來了,我們回去吧!」

丫鬟小環在心裏大呼無奈,跟着小姐練習了這麼久,連她也學會徒手攀岩了。

沈懷璧失望的說:「可是他跟我約好的。」

小環欲言又止。

沉默了一會兒,沈懷璧嘆了口氣,「也對,其實他沒答應我。」

她趴在牆頭,望着對面小庭院的大片荒草。

「你是對的,他可能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更不會過來了……唉,誰會喜歡一個胖女人呢!」

小環噘嘴道:「小姐,您這是福態!而且您最近夜夜睡不好,已經清瘦很多了!」

她摸摸自己的臉,「真的嗎?」

小環用力點頭,「真的!您看,您的脖子都出來了!」

沈懷璧撲通摔下牆去。

過了片刻,再次努力攀上牆頭,她苦悶的道:「其實,我也知道他不會喜歡我。他那樣丰采翩翩的男子,應該配一個風華絕代的佳人,唉,他又怎麼會喜歡我這種人呢!但我只是想試試看,盡自己最大努力的試一試……」

她從懷裏掏出一張彩紙,小環見狀取出小狼毫筆、硯台,她蘸了點墨,刷刷寫了幾行字,折成紙鶴,把它遞給小環,無精打採的說:「掛起來吧!」

李文征聽得一愣。掛起來?掛在哪裏?

等到牆對面的聲音完全消失了,他才從樹蔭下走出來,走到牆角,仰頭看這三丈高的朱紅圍牆。

他揚聲吩咐門外等候的迎淳,「迎淳,去拿一把梯子來!」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爬這麼高。

站在梯子的最頂端,扶著王府這邊的牆頭,探頭往對面望去。

霎時間,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

對面的牆下,掛了整整一面的紙鶴。

五顏六色的紙鶴,用不同顏色的繩子掛着,隨着夜風微微飄動。

這場景,漂亮得炫目。

他怔了半天,試探性的伸出手指,扯起一根繩子,輕輕取下其中一隻紙鶴,拆開。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歪歪斜斜的沈氏字跡。九月十一,多雲。

天啊,我今天看到他了!

雖然過程很丟臉……

他好像沒有很討厭我,還對我笑了一下。^__^

求愛尚未成功,懷璧尚須努力,加油、加油!李文征忍不住微微一笑。

把紙鶴按原樣折好,掛回繩子上去。

隨手又取下另外一隻,拆開。九月十二,雨

我的紙鶴都被淋濕了,唉。幸好是小雨,明天就叫人搭個棚子。

今天讀書讀到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什麼意思?

如果是為了他,就算中間有千萬人阻擋,我也會前往的。

嗯,我猜應該可以這樣解讀吧。

文征,雖千萬人吾往矣。他為之動容。放回去之後,又取下另一隻紙鶴。沈懷璧,記住你的口號──征途是帥哥之海洋!努力!努力!李文征無言。

他很快發現,紙鶴是按照日期順序排列的,一個個打開讀過,裏面什麼內容都有,很顯然她是想到哪裏寫到哪裏,喜怒哀樂,毫不掩飾。

他的手指,最後拈起了今夜剛剛寫成的那隻紙鶴。

墨汁還沒有干透,字跡凌亂,顯然寫的時候心情激動。沈懷璧,拿把鏡子照照自己吧。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痴的女人嗎?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痴的女人嗎?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痴的女人嗎!

記住,癩蝦蟆,永遠吃不到天鵝肉。

醒醒吧!捏著那張彩紙,他靠在牆頭,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晚上,沈懷璧按照自己制定的減肥計劃,帶着小環過來爬牆。

小環掛好當天的新紙鶴之後,習慣性的數了數紙鶴的數量。

怎麼數,數量都不對!

她驚呼,「小姐!少了一隻紙鶴!」

沈懷璧大驚失色,急忙打開每隻紙鶴檢查究竟是哪一隻丟失了。

清點完畢,她慘呼,「天哪!是哪個沒人性的混蛋乾的?不偷別的紙鶴,偏偏偷昨天那隻!」

另一頭,正進宮面聖的李文征猛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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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得王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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