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肆捌

第48章 肆捌

旅店沒有陽台,窗外只有一個水泥平台,大半被空調外機佔據,只能容下一個人的位置。

姒今被他一拽,由著慣性撞上去。周思誠原本坐在逼仄的枱子上,長臂一撈,把人抱坐在自己身上,才不至兩個人一起摔落下去。

星空寥落,三層樓的高度不高,卻有着腳踏不着實地時獨有的失重感。姒今往下一望,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瘋了?坐在這裏看星星么?」

從他的角度望,確實能看見星星。天琴座,北天銀河中最燦爛的星座之一,神話中的織女星。

庄公七年有天琴座流星雨的記事,「夜中星隕如雨」。那是世界上有載最早的流星雨。

周思誠順水推舟地說:「這裏空氣好。上海城區很少有這麼好的視野。」

姒今寒聲道:「你出車禍之後,病歷上寫你『顱內出血』,是不是撞壞了腦子的意思?」

她嫌惡的臉上尚有一分方才找不見他人時的驚怒,來不及換上一副平靜無波的神情。

「是。你對病人態度好點。」周思誠笑着,剛才坐在這兒準備好的幾套說辭全忘了,只覺得吹久了夜風手腳微冷,把她往身上抱了抱。

姒今緊緊貼上他的胸膛,雙手都施展不開:「你幹嘛?」

「取暖。」

「我又沒有體溫。」

涼的,像抱個冷血動物。

周思誠不嫌肉麻地說:「心是熱的。」姒今牽了下嘴角剛拉開一個冷嘲熱諷的架勢,就聽到他說:「姒今,你跟我解釋解釋。你剛剛從這扇窗戶飛出來是要做什麼?」他把她避重就輕的套路摸得透,只給她兩個選項:「是不是在找我?」

是,或者不是。

姒今被這一方高不成低不就,四處都不挨着的逼仄天地給禁錮著,一時間居然被他問得一怔,忘了自己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離開這裏。

趁着她思考的這一瞬,周思誠欺身壓上她的唇。涼的,像她這個人。他在夜裏坐得久了,嘴唇也微涼,貼合的那一瞬竟覺得淡淡的溫熱。他沒有侵入性,不逼她張口,只是在她涼薄的唇上逡巡,末了甚至輕舔一下。滋味太好,彼此都覺得不舍。

周思誠勻著氣息問:「是不是?」

姒今不說話了,比任何時候都靜,看着他的表情像看一部學術著作。

良久,她目不斜視地說:「我以為你放棄了。」

「沒有那麼容易。」這句是對他自己說的。周思誠抵著姒今的前額,雖然不是冬天,她卻能感覺到他呼出來的熱氣。活人的味道,裏頭全都是情緒:「當初如果沒管你的閑事多好?那會兒覺得不是閑事。現在想想真是閑的。」

「閑着閑着也到今天了。」他的呼吸出奇地平靜,「誰也別躲了,行么?」

姒今被這夜沉落木的氣氛感染,訥訥地說:「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聶遠生說在這個地方找到了其他的魅。如果他沒有弄錯的話,事情很快就要了結了。閩東,沈眠嬰,轉眼百年時光過去了,耄耋老人盡皆亡故,時代都變得她不認識,她追着的這個執念也走到盡頭了。

這個關口,她不知道該怎麼打算「以後」。這個詞,想也不敢想。

他猶豫了一下,看她道:「沒關係。」

姒今語塞,好像他說沒關係就果真沒關係,忘了這茬,又說:「……可是你會死。」

不僅會死,還會老,會變,會有病痛傷寒……太多了,人怎麼能這麼脆弱?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一個「死」字。

在她衡量人的壽命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碰「以後」二字了。

可是她沒有意識到,需要人來提醒:「人一生有太多變故了,所以很少把一件事放到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裏計算,很多時候只看現在就已經很不容易……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你要是真覺得生死看淡,總有一死,剛才出來找我做什麼?」

他說得語無倫次,但是姒今心如明鏡。

她對自己說,對塵世的任何留戀,都是不應當的。然而眼睛止不住去看他下巴新生的青色胡茬。剛才刺着她了。看久了就想逃,像第一次那樣不告而別。她知道周思誠看出了她的意圖,可是他不阻止。

她要逃避起人來真容易,憑空就能從你眼前消失。周思誠腦海里回想起來的全是她上一次消失之前,給他唱的送別曲。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日誤儒生。

他眼底那麼失望,不是得不到回應的失望,而是對她這個人的失望。

姒今見不得他這麼失望,手貼上他的臉頰,燙到心尖,毫無防備地落了兩滴淚。

周思誠滯了片刻,才攏著眉心,幫她擦眼淚:「這是怎麼了?」他也沒給她下什麼猛葯,怎麼就把人惹哭了。姒今連哭的時候都沒什麼表情,像被冰封住,僵硬得沒有情緒,看不出眼淚從何而來。但他措手不及,料想過千種萬種她的反應,也想不到能把她弄哭。

她心裏也不悲慟,想不到去埋怨命運磨人,只是頭一次這麼遺憾地說:「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姒今的身影終於還是消失了。

沒有殘存一點點溫度,風裏頭微微有她身上的氣味,清得沒有任何香氣,像是自然界裏生長又衰敗的有機物。

一如她這個人在世間的痕迹,來來去去,生生滅滅,好像都了無蹤跡。

第二日,傅簡載着個人到了旅店。

孫清岷一下車就張開手臂像擁抱雅典娜女神:「還是鄉下地方好啊!上海那真是走哪都一股廢氣味!」

周思誠下去接的人,問傅簡:「他怎麼過來了?」

傅簡一臉「你問他」的表情。

背着個包袱坐了一晚上長途汽車的孫清岷大感傷心,說:「孫叔我還是遊方四海的命,今丫頭跟你小子在一塊兒,我不放心!得親自來瞅瞅!」

傅簡抽一根煙說:「一清早就找上門來了。周岳派的人來,估計你家裏出了什麼事。」

現代通訊那麼發達,什麼事不能電話短訊,非要飛禿子傳書?

孫清岷不信任傅簡,一臉神秘地說:「這裏不方便說話,你先帶我去找今丫頭。咱們慢慢合計。」

周思誠的房間是個標間,孫禿子把他帶來的那些經書符紙和一個缽全堆到另一張床上,一屁股坐下。

周思誠給他倒了杯水:「您先坐着,我去叫姒今。」

孫清岷對他這禮數周到的稱呼叫得一陣受用,窩心地說:「去吧去吧,告訴她我這有大事要跟她說。」

姒今就住在隔壁。周思誠出門一拐就到了門口,就是不知道怎麼敲門。

猶豫了幾秒,才輕輕敲了兩下。

裏頭很安靜,像是沒有人。周思誠靜靜候着,也沒聽見腳步聲,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姒今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周思誠看着她微笑:「早。」

他把自己收拾得一乾二淨,只有眼圈微青,暴露出昨夜他睡得並不安穩。

姒今也一樣,剛剛才起,有點起床氣:「什麼事?」

周思誠把她額前散著的碎發撩一下,姒今下意識地躲,他卻好死不活地給了她一個早安擁抱:「孫叔從上海過來了,說有大事要跟你說。」

「他能有什麼大事——」姒今顧著嘲諷孫清岷,居然第一反應沒掙開。

他身上有股好聞的,溫暖的味道。姒今靠上去只到他的肩,問:「抱完了嗎?」

聲帶在他鎖骨處微微震動,心尖莫名動了一下。周思誠放開她:「要不要換件衣服?」

姒今近幾日行蹤詭秘,夜裏大多時候不見人影,出去跟着青叔查訪。昨夜倒是老老實實換了睡衣,睡了一覺。

姒今微微張臂:「有問題?」

彷彿回到了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瘦削的身子裹着條浴巾,頭髮還滴著水,就能耀武揚威地指揮他。

周思誠輕笑,拉着她走:「這樣也行。」

反正是見孫禿子。

沒走兩步到房門口,他才放開握着她的手,兩人對視一眼,姒今平靜無瀾,他卻覺得有點像偷情。

以孫清岷的眼神兒自然看不出什麼來,一見到姒今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大喊着想死我了,沒個正形。周思誠拿手擋了一下,說:「不是說有大事?」

孫清岷瞪了他一眼,好在確實有了不得的大事,雙手拽住姒今就往床沿上拖:「坐,坐。今丫頭,我跟你說,出大事了!」

周思誠淡淡瞥了一眼孫清岷的手,不動聲色在另一張床上落座。

孫清岷一臉嚴峻:「今丫頭,你最近有沒有覺得,你有什麼反常的地方?比如幹了什麼不太像你會做的事啊,說了什麼話又不記得了……」

姒今瞟了周思誠一眼,話仍是回的孫清岷:「你直說出了什麼事。」

孫清岷一拍大掌說:「周念瘋了!啊也不對,就是偶爾瘋……周岳說她一到晚上就跟換了個人似得,跑到鞦韆架上晃蕩,邊晃邊唱歌,都是明清時候的調子!」半生為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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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第48章肆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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