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斗香篇 下

「既然來了，何不下來喝上兩杯！」我微微一怔，隨後從房檐上翻身下來，坐到那人對面。

「大王，好功夫！」

我私自進宮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這是第一次被人發現，偏偏還是這個天下無二的『蠢材』。

熊旅笑着指了指地上的影子，隨即遞給我一個酒杯。

「不知姑娘有何指教？！」他漫不經心的問我。

「斗香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大王。」我頓了頓，接着說，「不知萱兒有何過錯？」

「沒有！」

「那麼請問大王，為何如此安置我斗家的女兒？」

「她姓葉！」熊旅回答的那叫一個自然。

「她是我父親的義女，那就是我斗家的人！」別人可以怕，熊旅不用怕，表面上斗越椒對他恭恭敬敬，實際上只當他是一個擺設。

「先生可是答應過寡人，要嫁嫡長女的！」他裝出失望的樣子說。

要娶我是不是？好啊！

「你那麼多老婆，一個都不能騎在我的頭上，我要做正宮夫人！」

熊旅沒有看我，而是看着酒杯，他淡笑不語。

「我是斗越椒的嫡長女，難道還不配嗎？」不知為何，我竟不由得難過了一下。

「那姑娘以為，與樊國公主相比，哪個更為尊貴？」

樊國公主？樊姬？原來，他心裏早就有人了，難怪！等等……

「那姑娘我就勉為其難，做小好了！」

熊旅稍一遲疑，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說，只一瞬，他又淡然一笑。

「若是委屈了姑娘不見天日，寡人怎麼安心啊？！」

到此為止吧！不用再演戲了！繞來繞去，斗家的女兒，你怕是說什麼也不會娶的吧！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一切都跟我原先所想的不同了。

若是此時他娶了葉萱，一切自是順理成章，父親知他好色，也只得作罷，偏偏這傢伙對葉萱一點也不上心，居然只讓她做一個小小的宮女。

一個好色之徒，居然絲毫不為美色所動，可笑這傢伙自以為裝得很像，卻險些被人瞧出了破綻。

幸好那奏摺是我寫的，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父親讓我嫁給熊旅，無非是為了安插個信任的人在他身邊，何不就讓葉萱去，我心中記恨葉萱，自然不會讓她在宮中舒坦的當夫人，奏摺上寫的本就是侍女，而熊旅雖然好色，但怎麼也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去娶她，不過只是個名分，熊旅犯不着為此得罪父親……

一通胡編亂造之後，斗越椒雖然生氣我擅作主張，但倒是對熊旅的表現萬分滿意，他一定在想，像這樣一個好色懦弱又無能的人，又有什麼好忌憚的呢？

而對熊旅而言，即便斗越椒之後做得怎樣盡善盡美，這一生，也不可能再信任他半分。

看，正如他所言，我果真是個不孝的女兒！

我坐在房檐上，半眯着眼看着宮中練劍的兩個人，說是練劍，實際上，還真不像那麼回事，葉萱功夫底子粗淺，來來回回也就那麼幾招可用，練劍也不過是圖新鮮好玩罷了，至於熊旅，招式套路更是笨拙可笑，毫無可觀之處。

我微微嘆了口氣，不禁有些失望，再怎麼想我都沒法逼迫自己把眼前的這個少年和旅哥哥聯繫在一起，我該放棄了嗎？

可是，我又在堅持着什麼呢？

不一會，我突然坐直了身子，細細地看着下面的情景，只見一條蛇向著葉萱後背迅速襲來，我心裏一急，正想出聲提醒她，卻見熊旅面上一冷，調轉劍心，直直刺向那蛇，一招即中，倒是我那句『小心』落後了半分。

「斗姑娘？你怎麼會在這？」等熊旅回到宮中，我已然坐在他的對面。

「跟了你一天，討口酒喝成不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什麼？你這一天……」

「比起當年，你倒是長進了不少。」不願聽他啰嗦，我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

「姑娘過獎了！」熊旅依然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面對這樣坦誠的熊旅，我突然變得手足無措了，我不知該如何掌握他，或者說我根本無法掌握他，因為我永遠無法預料，下一刻面對着我的他，是雲淡風輕、遊戲人間或者冷酷無情，這種無法把控的變故，總讓我惶恐不安。

至今為此，我已經忘記了跟着熊旅的目的是什麼，我只是習慣性的想要跟着他，習慣性的想要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開心的、難過的，我都想知道。

自從我報了那一劍之仇，我的人生就好像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怎麼做，我只好一直跟着他，因為我以為，答案就在他身上。

陽光照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變得溫暖了起來，溫暖地讓人想要去擁抱他。

「熊旅！」我深深地看着這個男人，直至他和記憶中男孩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我知道，他就是我的旅哥哥，可我最終沒有那麼叫他。

我希望，我能以斗香的身份去愛他，而這一切，無關過去。

「你知道嗎？我後悔了，很後悔很後悔！」

「後悔什麼？」他淡淡的問了一句。

「我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把自己嫁給你！」

我後悔，為什麼當初我送進宮的是葉萱，而不是我自己，如果重頭來過，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斗香，我們沒可能的！」

每當我想要他清醒的時候，他卻總是假裝糊塗，此刻我多希望他能糊塗一次，可偏偏他卻如此清醒！

我知道，我就知道，即便當初進宮的人是我，他也一定不會愛上我。

可是，至少那樣，我可以名正言順的去愛他，可如今，我卻連想要對他好都沒有立場。

「沒關係，有你孤孤單單的陪我過一輩子，我還是會很開心的！」

熊旅，其實…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可以和所愛之人永不分離，是我把葉萱帶到你身邊的，也是我害她離開你的。

因為我不想你們彼此誤會，更不想看你自暴自棄，我必須讓你知道事實的真相，而在楚國復興和兒女私情之間，你只能選擇前者，哪怕你恨我怨我，你都只能這麼選。

熊旅，萱兒，我欠你們的，我真的可以用生命來償還。

五年後，我終於又見到了熊旅，此時的他春風得意，一掃當年之頹廢。

他依然淡漠、理智，他可以把一切都視為幻影，哪怕是心中摯愛，也可以忍痛割捨，哪怕會遺憾終生，也依然要雲淡風輕。

這便是一個君王該有的冷漠決絕，可我卻不喜歡這樣的熊旅，他越是表現的無欲無求，他的心，就越是難以釋懷，他面上越是完美無缺，心中便愈發支離破碎。

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清楚這種感受，可我並不想他承受，而相比人世間的難題，刀法劍勢顯然要簡單的多。

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樣才算對他好，怎樣才算愛他，每每想不通之時，我便去練劍，然後猛然發現，我好像什麼都不會，唯一可用的只有一身武藝，而初時，這身武藝便是為了殺他而學，學成之後，卻始終殺不了他。

從前，我一直都在想，這世上有那麼多人想要殺他，怎麼才能確保在我殺他之前他不會被別人殺掉，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必須要比其他想殺他的人更加強大，這種想法其實相當變態，因為這意味着在此之前，我不止不能殺他還要確保他的安全。

而今，我只要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因為我想，就這樣默默的守護他一生，而這自私的念頭，必須要他活着才可以實現，我要他活，就沒有人可以殺他，絕無可能！

我一身武藝全是父親所授，我又怎麼可能敵得過他，可我總要拖他一拖，而當我觸到他那雙充滿仇恨的眸子，我心疼了，這是他一生的心血，我是他的女兒，可我卻要親手毀了他的執念，而我別無選擇。

他的耐心終被耗盡，他打落我手中的劍，用盡全力對着熊旅使出最後一劍，我推開擋在熊旅身前的葉萱，來不及反應，劍已穿身而過，我知道，我這一生終究是完了。

葉萱，你想讓他這一生都在懷念中度過，我卻不能讓你如願，我就只讓他好好瞧上我一次，就一次！

那一刻，他的眼中只有我！

「你……你這不孝的女兒！」斗越椒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我卻感覺前所未有的凄涼，我的確是不孝，我這一生，甚至從來都沒有為他做成過一件大事。

多年前，父親執意要我嫁給熊旅，我殺了替他出主意的婆娘，跟他鬧得不可開交。

「父親的示意斗香無所不從，唯獨這件事，我辦不到！」

「堂堂一國之君，還委屈了你不成？！」

「這些年，斗香之所以言聽計從，只因為你是我父親！」我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父親為何執意如此，但請父親好好想想，若是女兒真的嫁給了熊旅，你說女兒的心是會向著父親呢還是向著夫君？！」

我想我終歸是他女兒，知他心中所想何事，所以才能一語中的，話說到此處，斗越椒也不再強求。

而在前不久，斗越椒突然冷清的看着我，似怒似怨地說，「這麼多年了，想不到你人沒嫁給他，卻早已當他是你夫君了！」

前些年，我隱瞞了關於熊旅所有的事情，我一直都在騙他！我害他大意輕敵，害他棋差一招，直至此時，他已無勝算，他恨我、怨我，也是應該的，我這條命還給他，便不欠他的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直到我握著玉佩的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所謂的權利地位，於我是這般的無用，而當他願意把玉佩交給我的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我面前這個男人，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不經世事的少年，他甚至不需要什麼『天命』的證實，哪怕身無一物，他也仍是扭轉乾坤的王者，而這一切，即便是終此一生，斗越椒也無法領悟。

我一生多半的時間，都在追尋不屬於我的東西，而在生命的最後，我終於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可我卻死了！

旅哥哥，今生太短，我甚至來不及去擁抱你。

熊旅說，他殺了斗越椒，平了若敖氏，只有斗賁皇聞風逃去了晉國，其實我知道，他是有意放過他的，只可惜父親苦心培養斗賁皇成才，到最後卻白白便宜了敵國，斗越椒，你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

葉萱走後，我時常看着熊旅對着『萱草』發獃，我想我一定要對他好一點，哪怕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感受不到，我也一定要對他好，他忘不了她，卻始終不能見到她，而他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當年他大敗晉軍，一洗城濮之恥，卻在晉軍潰不成軍之時停止進攻，我多想問他，為什麼不追？當年你氣吞山河、問鼎中原的豪氣去了哪裏？難道到了此刻，卻想着要怎麼為後世留個好名聲嗎？

臣子建議他把晉軍的屍體堆積起來，築京觀、顯示武功，以震懾諸侯，他說了很多，落在耳中的卻只有四個字，一個戎馬半生的君王，卻在人生最得意的戰場上說『止戈為武』。

我想先王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就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好兒子！

他心中沒有那麼深的仇恨，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毀滅一切。

楚國歷代君王，無一不是以武治國，這是楚國唯一的出路，卻終不是他想要的人生，我想，在達成父輩心愿之時，他終要為自己而活。

這便是我愛了一生、死後仍然愛着的人，即便我知道，他從未愛過我。

「萱兒…我愛你！」在他生命的最後，他的眼中他的心裏，始終沒有我的位置。

他這一生，一直溫和地對待着所有女人，除了在年幼時，曾一劍刺傷過一個女子，他不愛她，她卻一直念着他。

熊旅，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我這一生，本就是為殺你而活，最後卻是為了救你而死，我將用我的來生詛咒你，因為失去斗香而不幸，可是，我……

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一個強大到足以征服天下的女人，因為今生，有你稱霸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