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慕采珊(下)

005 慕采珊(下)

「我很討厭你。」我張口就道。

「我知道。」她點頭,「我也不喜歡你。」

在這一點上,我們倆倒是一模一樣。我冷冷一笑:「以前我頂替了你的身份,他們都喜歡我,不住的誇我,但言語之間總會帶上『不愧是帝師之後』這樣的字眼。我很討厭。拚命的想要擺脫這樣的說辭。結果後來我才發現,沒了這幾個字作為光環,不管我再做什麼,做得不好。他們視為理所應當;但做得好了,他們都會懷疑另有蹊蹺。憑什麼?難道憑藉我的聰明才智,我還不足以令他們信服嗎?」記役豐巴。

「當然不行。」她搖頭,「古往今來。世人最看重的都是出身。而且這個出身論能延續至今,也正說明了它的正確性。雖然效果不是十成十的,但這世上哪有絕對的事?只要能有六七成的用處,那就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在你們這個時代的兩千年後,這樣的門閥制度早已土崩瓦解,世上早沒了寒門高門,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大家的機會也全都平等,你心裏作何感想?」看她這麼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我忍不住出言打擊她。

她果然愣住了,臉上寫滿了錯愕。「竟有這事?」

我定定點頭。「是的。譬如出現在你面前的我,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然後,我說起了我的來歷

「我出生在一個小城鎮里,父母都只是普通的工薪階層工薪階層。你懂嗎?就比如現下的販夫走卒,不過他們的日子比販夫走卒要輕鬆得多,工作內容就和現在衙門裏的人一樣,每天早上去辦公,晚上回家,夫妻兩人都能出去做事,賺的錢足夠家用了。我就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從小到大都是老師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從小我就品學兼優,一路過關斬將,考上了全國前十的大學。這些讀書,又和你們這裏的科考差不多,不過男女都能考。」

「原來後世女子也能讀書考科舉?那倒是真不錯。」她點頭贊道。

我心中不免得意,便接着道:「上了大學,我依然品學兼優,年年都拿獎學金這就相當於國家給我錢供我讀書。靠着這筆錢,我學了許多東西,大學畢業后得到很多大公司的offer就是說,還沒等我學完,就有許多人搶著要我去為他們做事,其中還有不少國企,也就相當於現在的翰林院等等地方。」

「那很好啊!這樣說來。你倒真是寒門出的貴子,很不容易。」她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不過……既然如此,你為何會到這裏來?按照你的生命軌跡,你應當進了翰林院,然後一步一步往上走,最終成為受人尊重的一代閣老才是。」

「那是因為,我認識了一個男人。」我心一沉。現在說起那件事,我還是心痛得無以復加,「他是省會一個頗具實權的布政使的兒子,從小嬌生慣養,身邊美女來去如雲,可他最終卻選定了我。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兩情相悅,他發誓會娶我過門。所以在大學畢業后,他帶我回家見了他父母。」

「可是他父母否決了這門親事。」她立馬接話。

我冷冷瞪她。「你就這麼肯定?」

她含笑點頭。「想也知道。布政使雖然不算什麼高官,但對於寒門子弟來說,卻也是你們不能隨意碰觸到的人物。而且,寒門子弟一旦經過科舉脫穎而出,的確會被許多人瞧上,但是這些人心裏也都有一桿秤。若是男子,他們隨便嫁給一個女兒,對方便感恩戴德了,畢竟家中女兒多,隨便嫁出去一個無所謂。若是女子,若是家中有庶子的話,也可以同你結為連理。但照你所說,那位布政使的公子分明就是嫡出。嫡子在家族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自然是要和門當戶對的人家結親的,他們又怎會同意犧牲掉一個這麼珍貴的嫡子在你身上?低頭娶婦抬頭嫁女,這話誠然說得沒錯,但這低頭也不至於低得過分,這不是千古以來的慣例嗎?」

聞聽此言,我胸口又不禁狠狠一縮!

是啊,她說得沒錯。我再優秀,但因為父母只是工薪階層,對男朋友的未來沒有任何幫助,所以他的父母根本就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堅持要讓我們分手,還給他介紹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

這該死的門當戶對的陋習!也不知道那些人眼睛長在哪裏了,我比那個女孩漂亮、比她學歷高、也比她聰明會做人,但就因為一個出身不如她,我就直接被那對眼高於頂的父母PASS掉了!

我不服!

「然後呢?」這個時候,她又好奇的問話了。「以你的性子,你肯定不會就這樣輕易屈服。」

「沒錯,我是沒有屈服。我當場就和他的父母大吵一架,而男朋友也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抗爭。但抗爭的最後結局……我們雙雙被趕出他家,男朋友也被家裏停掉了所有的經濟來源。」我的嗓音晦澀下來。

「然後,他終究吃不了苦,選擇了拋棄你,向父母低頭。」

「是的。不僅如此,他還迅速和那個女孩子定下了婚期,到處分發喜帖。我不服,我去找他,他不肯見我。我又去找他的父母,去他們的單位圍追堵截,但最終換來的卻是我丟了工作,而且再也沒有一個公司願意錄用我!」

「你的話裏頭我還是有許多我沒聽懂,但大體意思我明白了他服從了家裏的安排,你卻還不肯死心。你找到了事情的癥結所在,所以決心去說服他的父母。但是最終事情還是以失敗告終,而且你還惹怒了他的父母,被他們利用權勢將你遠遠趕了出去。」她道。

我點頭。

她便嗤笑一聲:「都這樣了,你還自稱什麼人人平等?你所謂的平等,也不過就是比現在的門閥之見稍好一點罷了。就如你說的這對布政使夫妻,他們骨子裏的門戶之見比起現在也不遑多讓。你看,你不就被他們第一眼就排除在外了?」

她輕蔑的語調讓我怒火中燒。

「那又如何?他們趕走了我,可我也報復了他們!他們把我趕回老家又怎麼樣?如果不是他們把我趕走了,我又怎麼會在回老家散心的時候找到先祖留下的寶貝?靠着那些寶貝,我施以咒術,成功讓他父親落馬,他也因為父親的關係被從國家單位趕了出來,未婚妻也取消了婚約。他們母子倆沒處可去,居然就厚著臉皮來找我!他還好意思舔著臉說什麼其實他心裏有的一直都是我,他想娶的人也只有我一個!」

「呵呵呵,但我怎麼可能讓他們如願?我實話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就是要讓他們後悔!他果然後悔了,母子倆都怕得要死,兩個人居然都跪在我腳下求我饒了他們,還讓我放他老爹出來!哈哈哈,你能想到嗎?當初在我跟前頤指氣使,逼得我走投無路只能遠走他鄉的這一家人,到頭來居然會跪在我跟前求我!」

「那又如何?他們的確是失勢了,你又好到哪裏去?那應該是你初次對人下那麼重的咒吧?身體一定被反噬得很厲害,對不對?」涼冰冰的聲音鑽入耳中,讓我滿心的沸騰一凝。

她的聲音卻還在繼續:「正是因為無法抵擋反噬的力量,你才會選擇丟掉那個軀殼,轉而換了一個時空,佔據別人的身體。」

「沒錯。」我點頭,「我的確是因為咒術使用不當,在報復完了他們一家人後也毀了自己的身體。可是我不後悔!我報仇雪恨了,我覺得我值了!而且,我後來不也成功穿越過來了嗎?我還用你們的身體做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我也不枉此生!現在,他的龍椅是我幫他奪來的,你的后位也是我讓給你的。就連鳳鳴,也是我教養好了才交給你的!」

「哎!」等我說完了話,她才幽幽長嘆一聲,滿目憐憫的看着我,「你真是個可憐人。」

我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是個可憐人啊!」她道,「你的父母出身不高,生長環境也太偏遠。這樣的兩位啟蒙老師,教給你的都是底層小人物那套上不了枱面的處世小智慧。你若是能安於平凡,或許是能靠着那些手段安穩度過一生。再不然,你進了中央部門,在身邊那些高門子弟的熏陶下,慢慢學習、慢慢進益,也能學會那些上層人物的生存手段,知道如何自保、如何在夾縫中左右逢源。只是,這些後天雪萊的東西,也遠不足以讓你嫁入布政使府中。」

「為什麼不能?」我不服。

她便笑:「你既然已經來了這裏,那麼對於這些貴族子弟學習的東西應該也有所了解才是。只說禮樂書數御射這六藝,我單拿禮來說。這個禮,它雖是寫在書里的東西,卻又不是書,不是光會背上幾句話就能了解的。貴族子弟,從小就由父母帶着,在家練習待人接物,除外學習如何與人相處交流。可以說,他們十歲前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是許多寒門一輩子都不曾見識過的。更別說每逢各種朝賀祭禮,那樣的大場面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與,只有親眼見識、親身體會了,人才能明白禮到底是什麼。」

「再說樂,這個更是要用耳朵來聽,用心去感受。比如上古流傳下來的各色祭禮,雲門、大武等等需數百上千人一起表演的祭舞,非親身經歷,你根本就不會明白他們的意義所在。而這種東西,卻都是高門子弟從生下來起就可在骨子裏的,伴隨着他們一起長大成熟。你就算後天想盡辦法去補,卻也已經失去了最佳時機,極難同他們平齊。」

這些話……

我的心不由劇烈顫抖起來。「那、那又如何?在我們那個時候,你說的那些東西根本都已經沒用了!而且我們資訊發達,有網絡、有電視,多的是拓寬見識的渠道,不像你們這裏的人這樣閉塞不通!」

「我不懂你說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但我卻知道,這世上的許多東西,不親身經歷,你永遠不知道那真正是什麼感覺,也就無法將其融入骨血中去。而你說這些東西都用不上?那絕對不可能。詩書禮樂,這是人立足世間的根本,更是人體現自身修養氣度的最根本所在。人活一世,絕對不能離開這些東西。不然,那活着也是渾渾噩噩,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我胸口又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擊!

她似乎也激動了起來,不等我回應就接着道:「就如你教給鳳鳴的那些東西,誠然,那其中是有不少金玉良言,但難免還是功利性太強了。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你規定的那些條條框框不是誰都適用。就如你說讓鳳鳴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如果做到了,對她來說的確有所裨益,可她貴為公主,琴棋書畫也不過是裝點一下門面的東西,何須費那許多力氣去練?她只要有一兩樣拿得出手的,那就夠了!我的鳳鳴,她只需要做好她身為公主該做的事,天下人就會敬仰她、愛戴她,她的夫婿也自然而然的會對她溫柔呵護。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需要真心去培養,用心去呵護的,而不是你聰明、你厲害,他就必須對你俯首稱臣。這樣的關係不是情,那只是欲罷了!」

「欲?」因為她說的那些話,我腦子都空了,只能傻傻重複那一個字。

她頷首。「就是你的欲。你想要出人頭地的欲,你想要掌控一切的欲。就是這個欲指揮着你做出那許多事情,也是這個欲讓和你有一樣想法的人同你沆瀣一氣。這樣的人湊在一起,如果是有同樣的目標,你們的確是會攜手並進,親密無間。可是,一旦目的達到了呢?一旦你們之間出現了分歧呢?你覺得你們會怎麼樣?」

我突然就想到了我和李翰。在登上皇位之前,我們的確是親密無間,也就是外人所見的夫唱婦隨。可是,自從他當了皇帝后,我們之間就出現了分歧,緊接着又發生了情書事件,我們徹底分道揚鑣。

我心口猛地一縮難道說,我和他之間也只是欲而已?

「當然了,女人都比較感性。兩個人在一起相處太久,從欲里也會漸漸生出幾分情來。但是男人則不然。男人一旦狠起心來會如何,你是親眼見識過的,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她說得沒錯,我是親眼見識過,而且還見識了不止一次!現代的渣男、這裏的皇帝、青丘國那位已經死掉的皇帝軒轅茂,他們的醜惡嘴臉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尤其是李翰!枉我為他辛苦謀划,更耗費了六年的青春時光在他身上,不知不覺愛上了他。可到頭來,卻只換來他的冷眼旁觀。他還把我交到了她的手上,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心裏肯定清楚得很!

早知他會是這樣的人,我真該在一開始就殺了他,自己做女皇!

耳邊忽的又響起一陣清脆的擊掌聲。

「符紙就要燒完了。」她道。

我回頭去看,才發現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張長長的符紙已經燒到了盡頭。

這是意味着我又要回到戒指里去了嗎?我不要!

我下意識的想要去將戒指搶出來,不然,再往火盆里扔點碳,讓火延續下去!

但是,伸出手去,我詫異的發現我的胳膊又開始漸漸變得透明。低下頭,我的身子也慢慢的開始模糊起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回頭看她,才發現她已經站起來了,臉上依然掛着淺淺的笑:「現在,我可算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清楚了。現在你也看到了,鳳鳴嫁了個好人家,我和皇上也一定會白頭到老的。你可以放心的去了。」

去了?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到了!

「裴映雪,你好卑鄙!」我破口大罵,「你居然敢利用我?好,那我就讓你利用個徹底!我告訴你,你們這個王朝再延續個一百多年就要滅亡了,滅亡原因是你們的一個子孫無用,被一個姓曹的人把持住了政權。最後,你們的子孫死無葬身之地,所有宗族也被殺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中山王第十三代玄孫站了出來,率兵起義,最終卻也以失敗告終!從此,你們的國土分崩離析,被幾十個小國取代。鳳翔王朝的輝煌永遠灰飛煙滅!」

「哦,原來是這樣,多謝告知,我知道了。」她點頭,依然一臉鎮定。

我冷笑。「你就裝吧!知道了這些,我看你下半輩子還怎麼睡得着覺!」

「那就不勞你費心了。不過,你好歹把皇上想知道的答案告訴了我,我還是十分高興的。」她依然笑眯眯的點頭。

這就是她的真正目的!我上當了!

我好想一巴掌拍死她!

可是已經不可能了。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而這個時候,佛堂的門簾突然被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還生氣呢?」帶着一絲討好的強調,他把她給攬入懷中。

然後,她又揚起臉沖我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裴映雪,你這個賤人!

我張口怒罵,只可惜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轉瞬的功夫,我就化成了一縷青煙,徹底的消失在這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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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夢宮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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