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又是江南采菱的時候，姑蘇城外林家莊里，吳庄頭早早地就起了身，催著家人們備下驢車長騾，載着大大小小的筐子在庄門外候定。

辰初時分，二門上便站出來七八個婆子，擁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出來，兩個婆子護着她上了那青蓋騾車，車夫見人上來，口裏輕輕促了一聲，驅得長騾不緊不慢地向前一挪，由吳庄頭帶着幾個男僕乘馬護送著先出去。

待這婦人與婆子們的車都走了，那莊園里的年輕姑娘們才嘻嘻哈哈地結伴出來，鑽進園子裏為她們備下的篷布騾車，這一群姑娘少說也有二三十人，都是莊子裏干慣活的，個個手腳伶俐，動作間有說有笑，你挨我擠地，頃刻間將六輛大篷車塞得滿滿當當。

剩餘的庄丁們在外護送，或騎馬，或騎驢，或乘騾，或步行，人既已多，又和這些年輕的姑娘們說說笑笑，一行人慢慢悠悠，不多時倒也行到太湖邊上。

那太湖邊本有許多富貴人家的莊園，個個都引了湖水入園，也建了許多小太湖似的地方，內中有一家不大不小的所在，卻不似別家那樣有曲曲折折的山石廊橋，只有一個大湖，上面一個涼亭，邊上一處閣樓。

這一行人就進了這邊的莊園，在裏頭又下了車，幾個婆子扶那婦人去涼亭里安置，那人似還未睡醒，被人擁著懵懵懂懂地走到一半，忽地又省悟過來，站住回身問婆子道：「姑娘彷彿說今年要回來住些時候？」

那婆子笑道：「本來說早就要回來的，後來寶姑娘怕路上天熱，姑娘耐不得暑，所以八月里才動的身，照咱們姑娘趕路的慣例，少說也要月底才能到，奶奶不要着急。」

那婦人聽了，便略一點頭，由人擁到亭子裏，裏頭已經備了些茶水點心，她便自己倒一杯茶，卷了一本書看。

外頭的小姑娘們早嘻嘻哈哈地下了水，一個個划著木盆唱歌采菱，不知是誰起的頭，不多時便有人玩笑着鬧將起來，又有追打的，躲閃的，有些划著盆鑽到枯荷叢里，有些仗着水性好，撲通一下跳下水，又從菱葉叢里冒出來，還有爬在別人的盆邊翻扯的，不到片刻，那偌大湖面上便已鬧得沸反盈天，這亭子裏的婦人卻似什麼都聽不見一般，兀自端著書看。她身邊一個婆子看不下去，捅了捅她的胳膊，她才從夢中驚醒一樣，抬了頭問：「怎麼？」

那婆子道：「這些小蹄子鬧得越發無法無天了，奶奶也該管着些兒。」

那婦人笑道：「平日也拘束了她們，難得有一日閑暇，便叫她們好好鬆快鬆快罷。」見那婆子拉長了臉，滿面不贊同，只好站起身，細聲細氣地道：「都不許下水，仔細傷著。」

然而她話說了兩遍，也並未見有什麼威懾之力，年輕的丫鬟們略停了一停之後，該打鬧的依舊打鬧，該在水裏頭的也還在水裏頭，這婦人見鎮壓不住，便把眼睛不住看那婆子。

那婆子嘆了口氣，道：「我去叫吳庄頭罷。」

那婦人驚道：「他一進來，指定要打罰幾個的，你可別驚動他。」

婆子見她實在心軟，也無可奈何，走到水邊，揚聲對湖裏道：「都快些幹活，到午時還採不完，仔細你們的皮！」

那湖裏肅靜了不到片刻，忽然外頭有人把這婆子叫出去了，姑娘們便比先益發地喧鬧起來，有幾個竟拿着菱角打鬧起來，還有幾個自己到先剝了幾個生菱角吃。

亭子裏這婦人全然不管，只顧著自己看書，她手裏那本書早已舊得很了，她卻依舊當做寶貝似的，一頁一頁細細拎起，仔仔細細地研讀上面的批註，申請模樣，比那學堂里上學的公子還要專註。

這邊鬧騰了一會，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嘶吼道：「一個個都像什麼樣子！水裏那幾個，都給我上來！」

亭子裏的婦人嚇了一跳，掩上書，站起來一看，見是吳庄頭來了，忙迎出去，笑道：「吳管家怎麼來了？」

吳庄頭見了這婦人，也客客氣氣地稱一聲「姨奶奶」，又道：「奶奶素日也太放縱了她們，如今一個兩個的，膽子都大如天了。」

這姨奶奶笑道：「都是小姑娘家家的，往日裏做活辛苦，好容易有這樣的日子，也別太管着她們。」

他兩個這裏說話，那水裏的幾個小丫頭早怯生生上來，一個個濕漉漉站着。好在她們也怕遇見庄丁，衣裳還算齊整，只是都光着腳，露出許多大腳丫子。

那吳庄頭一見，越發惱恨，挨個訓了幾句，又叫那領頭的幾個去門外罰跪。這姨奶奶看得心疼，剛要勸阻，吳庄頭早料到她有這一出，忙忙地道：「茗爺剛剛傳話，說姑娘和寶姑娘已經到城外了，不上半個時辰就要到園子裏，奶奶快準備準備，好迎一迎她們。」

那姨奶奶聽見這句，早把方才的事又忘了，忙忙地收書，又叫人來換衣裳。

早有幾個婆子擁着她去那綉樓里，換了幾件，門外早一疊聲通傳道：「姑娘和寶姑娘來了。」

這姨奶奶無法，只得匆匆穿了件草綠裙衫，略飾釵環，步出綉樓，早見寶釵、黛玉兩個邊說笑邊走過來，見了她，一個喊：「香菱姐。」這姨奶奶香菱便扭身要向寶釵行禮，卻被寶釵一把托住，道：「才幾個月沒見，你怎麼又這麼生分起來！」

香菱兀自低頭無語，那裏黛玉早扯着她笑道：「好徒兒，許久不見，怎地你只顧著見她，都想不到為師我？」

寶釵就拿指頭在她臉頰上一劃，嗤笑道：「不過借了本書給人家，還是不知道多少年的陳年老事，就好意思說自己是師父！真不害臊。」

黛玉一把握住她的指頭，向下一抓道：「當初她學詩，是不是我啟蒙的？她寫了詩稿，是不是我兩次三番替她改的？我怎麼就當不得師父的名頭了？」因微覺前端有些刺痛，知道寶釵沒修指甲，越發不喜，就伸手在她指尖上一掐，寶釵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反手撫上她手，笑嘻嘻道：「待會就剪。」黛玉白她一眼，甩開她手，兩手牽住香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把香菱看得臉都紅了，才笑道：「許久沒見，菱姐姐越來越漂亮了，這蔥綠的裙子很襯你，與這周遭景緻也配。」

香菱低着頭，邊笑邊道：「不是說要月底么，怎麼這會兒就來了？」

寶釵就望着黛玉笑，黛玉道：「我路上看見這些景色，有些想念，所以催他們快些趕路，提早到了——薛寶釵，你做那怪樣子作什麼？」

寶釵道：「我明明是在賞花，哪有做怪樣子？」

黛玉見她滿臉都是促狹，恨得要再去掐她，早被寶釵輕輕躲過，卻道：「大早就啟程了，這會兒你不累，我倒累了，容我坐一坐。」說着就往亭子裏走。

香菱這時候才想起來將兩人向亭子裏讓，又忙地去佈置茶點。

寶釵瞥一眼點心盒子，又揭開那茶盅看一眼，向香菱道：「菱姐姐平日就喝這個么？敢是奴才們欺負你脾氣好，有好東西都不給你上？」又對黛玉道：「我看點心也都絮，倒叫她們上一盤子菱角來才好——你一路念著催著趕着要來吃新鮮菱角，但凡勸你慢些，都恨不能要拿眼活剮了我，怎麼這會子又裝起斯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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