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月流霜

第121章 月流霜

太平一番話猶如巨石激起千層浪,將殿中之人震得耳旁嗡嗡作響。他們驚疑不定地看着太平,反覆想着她那句話:她難道不姓李么?

琅琊王緩緩地擱下金樽,盯着太平的眼睛說道:「但是公主的兄長尚在。」

太平一怔,然後輕輕點了點頭,笑道:「你說得很是。但是我的同母胞兄接連被廢黜,唯一一個沒有被廢黜的……堂兄,你不妨去問一問我的旦哥哥,他願意做這個太子么?」

她知道李旦的回答肯定是「不願意」,所以才會這般大膽地對琅琊王說出這番話來。在她的前世,女皇曾經兩次問過李旦這個問題,李旦兩次的回答都是「願為阿娘差遣」,兩次還政於母親。

她的這個小哥哥,心腸比任何人都要柔軟。

琅琊王尚未答話,旁邊已經有一位輩分更長的親王站起身來,問道:「公主此話當真?」

太平望了那位親王一眼,記得自己應該稱他為叔父,便微微頷首道:「自然當真。」

「好。」另一位年長的親王站起身來,道,「那就當着所有人的面,問上一問罷。」

李旦被宮人們傳召進宮的時候,時間已經是深夜。隨他一同前來的除了宮人們,還有新任的那位宰相裴炎。太平安安穩穩地坐在上首,等著殿中的叔伯兄弟們一個個地詢問李旦,是否願意做這個東宮儲君。李旦一一謙辭了,而且有些羞澀地說道:自己遠不及幼妹太平。

殿中的那些親王郡王們,倒有大半都變了臉色。

太平不急不緩地在高台上抿著酒,不多時便去了大半壺。李旦在下首被灌了小半壺酒之後,竟然醉得當場睡去,被叔伯兄弟們狠狠剜了幾記眼刀。而那位年紀輩分最長的親王……唔,是紀王越王臨江王還是江都王?……太平在腦中翻來覆去地想着那人的身份,面前卻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張紙,上面寫着一些奇怪的契文。

「我等認為公主言之有理。」王爺硬邦邦地說道,「但是公主,您的兄長們縱使有些扶不上牆,卻不代表您的侄兒們也……臣請公主下令,收養賢、顯、旦的子息為宗子,享有承位之權。」

太平凝神望他片刻,終於模糊地記起來,阿娘在移除武承嗣的太子左衛率職權后,也順帶將他從宗正卿的位子上撥拉下來,換到一處更清閑的地方去任職了。而眼前的這一位,便是繼武承嗣之後的新任宗正卿。

她含笑望着這位長輩,指尖在契文上輕輕叩了一下:「此話當真?」

那位長輩面色緩和了一些,道:「自然當真。」

太平幾乎要大笑出聲來。

這些死腦筋啊……他們想要她把侄子當成兒子來養,但是他們可曾想到過,這些孩子很有可能會被她養廢,被她捧殺?

她想到李隆基,想到自己那個愛極又恨極的孩子,緩緩地點頭說道:「好。」

那位長輩的面色和緩了一些,殿中的那些王公們則紛紛地交頭接耳,在言語中相互試探著,是否也能將自己的孩子作為宗子,送到東宮裏去撫養。太平含笑望着那些叔伯兄弟,又微微地抿了一口烈酒,眼前微微地有些朦朧。

她看上去像是喝醉了,但實際上卻清醒得很。

那位長輩連哄帶騙地勸她簽下了契文,然後滿意地走了。太平身形踉蹌地扶著宮人們的手,一副醉意醺然的樣子回到了東宮。

薛紹還沒有安歇。

他迎上前來,將太平打橫抱到矮榻上,吩咐侍女取來涼帕和醒酒湯,替公主醒酒。

太平握住他的手,模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薛紹俯身在她的耳旁,隱隱約約聽見太平說道:「明日我便將他們留在長安城中,無論任何書信往來,都逃脫不了我的耳目。薛郎,信我。」

她朦朦朧朧地說到後來,竟然有些嗚咽。

薛紹有些驚訝,又隱隱地感覺到慍怒。依照太平的脾氣,她肯定又去做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招來太平的貼身宮娥,一字一句地仔細詢問著。但還沒等他問出多少,太平便已經在他懷中醒來,睜著一雙迷濛的眼睛,望着他笑。

他有些焦躁地屏退宮娥,俯身吻着她的眼睛,誘.哄道:「你又頑皮了么?」

太平搖搖頭,將薛紹的雙手攏在手心裏,逐一親吻着他的手指,低低嘆息道:「總算落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這回他們再怎麼翻騰,也翻不出長安城去啦。我會將那些來往書信截下來……」

今夜她對琅琊王說的那些話,是第一重保障。

長安城裏那些圍得密不透風的侍衛們、那些被截斷的來往書信,是第二重保障。

她手中握有的兵權、她這些年在朝中佈下的那些耳目,是……第三重保障。

這些層層疊疊的煞費苦心的經營,全都是為了那位琅琊王。今夜過後,琅琊王十有八·九便會打消那些奇怪的念頭;就算今夜他不打消那些念頭,執意想要出兵反對女皇,他的來往書信——給薛顗的來往書信——也會被徹底攔截下來,將薛顗徹底摘得乾乾淨淨;就算是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

她不介意動用手中的重兵,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將琅琊王捉拿歸案。

太平滿足地倚靠在薛紹懷裏,笑得眉眼彎彎。

薛紹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低聲說道:「你倦了。」

他揮手摒退隨侍的宮娥,一勺勺地喂她喝醒酒湯。溫熱微酸的液.體滑過她的喉間,慢慢地在胃裏融成了一股暖意。她有些無辜地望着他,霧蒙蒙的一雙鳳眼裏倒映着他的模樣,目光柔得如同化開了一泓春水。

薛紹心弦微微一顫,有些不自覺地偏過頭去,低低地咳了一聲。

想不到他們成親整整五年,他依然有些承受不住這種溫柔旖旎的目光。每每太平這樣看他,他都忍不住想要……想要將她狠狠地揉在懷裏,狠狠地吻吮着她的眼睛。

真是,瘋了。

他略微定了定神,將已經空蕩蕩的瓷碗擱在案旁,低頭吻去她唇邊那些殘留的葯汁,然後低低地勸慰道:「睡罷,明日早晨你還要上朝。若是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她窩在他懷裏,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乖乖地闔眼睡去。

等到太平沉沉睡去之後,薛紹才吹熄了殘燭,起身走到旁邊的偏殿裏,展開雪白的宣紙,開始描繪一幅畫卷。這幅畫是他從兩年前就想要動筆去完成的,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和機會。

素白如雪的宣紙上,漸漸地鋪開了大片大片的秋海棠,還有一張精巧古樸的美人榻。

淺淺淡淡地墨色在他的筆下暈染開來,不多時便勾勒出一位溫柔恬靜的少女。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正是豆蔻一般的年華,柔柔軟軟地在海棠花畔綻放開來,美得令人心悸。

這是他記憶深處最為柔美繾綣的一處情境。

那時她初嫁為人婦,如同飄忽的霧靄一般揉進了他的生命里,從此與他密密地糾.纏在一處,再也無法分離開來,直到……直到兩心相契。

一滴濃墨在宣紙上淡淡地鋪開,不多時便被勾勒出了海棠花的形狀。一朵、兩朵、三朵……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棱,斜斜照在宣紙上,如同蒙上了薄薄的一層白霜。他筆鋒一頓,在捲軸的空隙處漸漸地寫出了一首詩來。

這幅畫他做了整整兩年,直到今日才顯出真正的神韻。

而明日,便是太平的生辰。

薛紹在偏殿裏畫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晨曦初起,才堪堪停住了筆鋒。太平已經上朝去了,大約是去處置琅琊王那件事情了。這件事情他隱約聽太平說起過一些,但卻並不十分詳細。他猜想着,或許是因為兄長薛顗也被牽涉進去的緣故。

但願這一回,她莫要再卷進任何風波里,也莫要再愁容不展了。

他重重地嘆息一聲,起身到外間去洗漱,然後陪同太平一起上朝。等到下朝之後,太平被女皇叫過去商議密事,他便獨自一人慢慢地走回東宮。

「紹弟。」身後有人喚他。

薛紹有些驚訝地回過頭,發現來人是他的長兄薛顗。

薛顗自從前些年外放為濟州刺史之後,已經有數年不曾來過長安城了。這次他回到長安,一是吏部忽然讓他回京述職,二是想要同這位幼弟好生聚一聚。這些年他們兄弟聚少離多,實在是……

「我有一些話,想要單獨對你言說。」

薛顗站在烈日底下,一字一字地將那番話說出口來。薛紹站在三丈開外的地方,有些驚訝地望着兄長,神情微微地有些不解。然後他上前兩步,溫聲說道:「大哥隨我到東宮去罷。」

薛紹停頓片刻,又說道:「公主將東宮六率的符契交到了我的手裏。如今在這長安城中,再沒有比東宮更適合說話的地方了。大哥若是不信……唔,大哥應該是相信的罷?」

最後那半截話,薛紹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薛顗笑了,上前拍拍薛紹的肩膀,和藹地說道:「大哥信你。」

他停了一停,又說道:「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公主居然會這般……信任你。」

薛紹薛顗頂着烈日,慢慢地朝東宮走去。薛紹見兄長神色如常,便大致同他說了一些長安城中的近況。包括前些年薛顗外放、薛紹搬到公主府里以後,侯府便漸漸地有些敗落了,而且有不少人試圖從中探聽一些消息。那處地方臨近東市,實在是有些魚龍混雜。

薛顗靜靜地聽薛紹說,偶爾點評上一兩句,卻並沒有過多地說些什麼。薛紹回到東宮之後,便傳喚了一隊親衛在外間守着,然後轉過身來看着薛顗,笑問道:「大哥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

薛顗一動不動地看了薛紹很久,最終有些猶豫地問道:「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薛紹目光黯了黯,有些不悅地問道:「大哥何出此言?她是我的妻子。」

「但她是大唐的公主,她想要做大唐的儲君,以女子之身登臨帝位!」薛顗緊緊地盯着薛紹,試圖從幼弟的神情里瞧出一些不悅或是不滿的情緒。但是薛紹僅僅有了片刻的愣怔,似乎是在疑惑兄長的這番言辭,卻沒有半點不滿的情緒。薛顗緊緊地盯着自己的幼弟,咬牙說道:「她以女子之身登臨帝位,你可曾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可曾考慮過族人的處境?薛紹,太平公主她是在引火,隨時可能焚燒到自己身上!她、是、大、唐、的、公、主!」

薛紹目光黯淡了一些,沒有說話。

「我不是在以兄長的身份在對你說話,我是在以人臣的身份在對你說——薛紹,大明宮中的那位陛下試圖要改唐為周,你知道么?她試圖要殺掉李姓宗室,你知道么?她——」

「我知道。」薛紹低低地說道。

「從一開始,公主就在勸阻陛下,試圖消解陛下與李唐宗室的矛盾。陛下登基的頭兩個月,每一個見到我的人都在對我說,希望我早些把公主請回來,因為唯有公主才能勸得住她。這些日子公主已經開始動手,將武姓的勛貴一個個推到清閑的職位上,然後慢慢地閑置。

你所擔憂的事情,我也曾經擔憂過,也曾經想要勸服公主。但是後來,我卻被公主勸服了。我看着她替大唐開疆拓土,看着她逐步收攏民心,看着她一點點地去化解那些紛爭……

我前兩年在族中押過一封契文,一旦太平公主她……她因為謀逆罪而被處決,我便會在前一日被『驅逐出宗』。」

薛紹望着自己的兄長,一字字地說道:「我信她,也想要陪她一起。」

在此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會被安置得妥妥噹噹。

薛顗瞠目結舌地望着薛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怪物。

薛紹苦笑一聲,道:「大哥或許認為我是瘋了,事實上我也認為自己是瘋了。從小到大,我從未這樣真真切切地喜愛過一個人,只要稍稍想到她的模樣,便會感覺到心安。

公主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知道公主的極限在哪裏,也知道她最終能走到哪一步。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她的性情,也再沒有哪一個人,比我更想陪着她走下去。

大哥,我素來敬重於你,但太平她……她是我的命。」

他一字一字地說出那番話來,神情絲毫不似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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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公主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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