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姥姥

第一章 姥姥

?月影迷離,青幽幽慘淡淡,高懸在中天之上,不像是明月,卻像是鬼火。

「咚——」

一聲鐘響,在幽深黑暗的黑山裏回蕩,如同鏽蝕的榔頭敲在酥軟的青石上,暗啞的悶響聲好像一個老人病危似的悶咳。

整個黑山為之一寂。

時間好像就在此刻停頓了,清淡的月光也好像遠去一般,顯得越發的詭譎。

下一刻,不知是哪一隻鳥雀被驚醒,撲棱著翅膀在林間乍起。

隨後,整個林子都聒噪了起來。

一盞一盞的燈火在林子裏浮起來,虛不着力的掛在樹梢上,隨後,搖身一變,化作一盞盞昏黃的燈籠。

依稀有人聲在山林里起伏,人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整個山林里樹木都消失不見,濃重的冰冷霧氣深處,露出一座集市。

方圓數里地渺無人煙,只有這一座黑山上,忽然出現了一座集市。

燈火在集市裏漂蕩,照得集市一片昏黃,但在遠處看來,卻是一片青幽幽的冷冽。

不見人跡的小土坡上,忽然有一塊石頭動了動,從石頭下面鑽出兩隻狐狸。

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月亮下好似發光一樣,一隻青色,一隻黃色。

青色的狐狸細眉細須,帶着一點老態。黃色的狐狸眼睛透著水,兩隻爪子上還帶着點黑毛。

兩隻狐狸像人一樣的站立,朝黑山走去。

走着走着,那隻青色的狐狸就穿起了一身灰布衣裳,化作一個老人。

而黃色的狐狸則化作穿黃衣服、扎著總角的小孩兒。

「爺爺,我可以不去黑山嗎?」

「不行,爺爺帶你去見見世面。」

黃衣服的小孩道:「爺爺,我聽說黑山上有個老妖精,每天都要拿人的心肝下酒才能吃得下飯,沒有人吃的時候,就連妖怪也吃。」

老人停住了,眼睛裏浮現一抹恐懼的神色,捂著小孩的嘴說:「噤聲,你不要命了,這個話也敢亂說!」

小孩的眼睛裏閃爍著驚恐,連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老人這才鬆了臉色,道:「那位大人不是我們能夠議論的,且不說傳言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今天也不會有危險的。」

「蘭若鬼市新開張,若是那位大人隨便殺妖的話,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去鬼市了。而且鬼市開張,這方圓百里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要去拜賀,我們要是不去……」

他話沒有說完,小孩卻已經領會了這其中的意思。

狐狸生性聰明,諸多精怪中,也最容易生出靈智,不需要多說什麼,他就可以想明白。

不僅僅是這兩位祖孫,四面八方,都有黑影往黑山走去。

黑山山勢不高,卻生機異常,生長著無數的植物,藤蘿松柏、青草野花,四處可見。

往山上去,走過曲曲折折的小路,山腰開闊平坦處,有一個已經被植物覆蓋着的荒蕪的寺廟。

寺廟周圍,就是鬼市。

黑山上的鬼物掛起燈籠,擺起攤子,開起小肆的時候,這寺廟裏也浮現出一盞盞鬼燈,燈光照將下來,整座荒蕪的寺廟前,就升起一座七層的石樓。

石樓四角飛檐,每一層的飛檐下都掛着一個八角銅鈴,風吹起時叮噹作響,卻好似嬌俏的女子在閨閣中的嘆息聲。

一個個生得粉白的童男童女在忙着妝點石樓,一個個生得貌美如花的女子矇著紗巾,在樓中進出,佈置者樓中景觀。

這時,一個粉裙的少女指著石樓門口破落的匾額問道:「小倩姐姐,這塊匾額怎麼辦?」

這塊匾額年深日久,爬滿了青苔,一道裂紋險些把匾額劈開,上面得金字已經剝落,依稀可以辨認出這匾額上寫的三個大字。

「蘭若寺」

被叫着小倩的女子生得一副絕美的面龐,哪怕是女子見了,也要稱一聲我見猶憐。

只是這匾額,卻也着實難倒了她。

小倩揮了揮手,道:「先去干其他的事吧,這匾額暫且留着。蘭若寺的金匾畢竟不比尋常,尚且不知道姥姥心意,待我問過姥姥,再來處置它。」

小倩抱着匾額穿過石樓,走過石樓後面的庭院,直直的走入那一片荒廢的寺廟裏。

這匾額乃是一塊渾然一體的石頭刻出來的,但在小倩手上,卻輕若無物。

寺廟大部分都已經荒廢,佛像全部都被砸毀,大雄寶殿上如來身上的金漆都叫人剝走,整座寺廟,也只有一座藏經樓和幾間僧人住的僧房還空着。

東西的僧舍已經荒廢了,門扉虛掩,地上爬滿了藤蘿野草。大殿東邊的竹林沒有人修整,一蓬蓬長出來,尖銳的刺在牆角。台階下有一個蓮池,盛開着滿池的蓮花。

小倩走到這裏,已經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姥姥,就是她們這些人的主子,整個黑山中陰界的主宰,蘭若鬼市的所有人。

小倩是十多年前死在黑山附近,被人葬在蘭若寺周圍,因為客死他鄉,魂魄了無憑依,被姥姥收留,為她做事。

小倩縱然因為懂禮和美貌得姥姥歡心,卻也對姥姥知之甚少。

小倩只知道姥姥的本體是一棵樹,生長在蘭若寺的後面,其餘的就一概不知了。

姥姥生性冷酷殘暴、喜怒無常,為了修鍊妖法,時常命她們這些生的貌美的女鬼前去勾引路過的行人,只小倩來的這十幾年間,就殘害了近百條人命,屍骨,都掩埋在樹下。

走到蘭若寺後方藏經閣,小倩就不敢再動。

她站在藏經閣的門口,敲了敲門,叫道:「姥姥。」

藏經閣內傳來一聲男女莫辨的聲音,「是誰?」

「是我,小倩。」

「小倩。」藏經閣里的聲音帶着難以捉摸和耐人尋味。

「小倩,你不在鬼市,跑到後殿來做什麼?」

小倩把蘭若寺的匾額捧過頭頂,道:「姥姥,這蘭若寺的匾額……」

吱呀。

藏經閣的大門自行打開,昏暗的光影里,一張覆蓋着樹皮一樣的斑駁醜陋的面孔出現在小倩的面前。

小倩一個激靈,把頭低了下去。

「小倩,你看到了什麼?」

小倩的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姥姥……小倩,小倩……」

姥姥伸出老樹皮一樣斑駁的手,細長的爪子在手上閃爍寒光,帶着一股子血腥的氣息。

這雙手輕輕的撫摸在小倩的腦袋上。

小倩的心裏充滿了恐懼,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卻一動也不敢動彈。

然而姥姥卻並沒有對她做什麼,只是輕輕地撫摸了兩下,溫和的草木的氣息在她鼻尖上盤旋。

姥姥的手上有些溫度,輕輕的撫摸竟似安撫多過責備。

小倩覺得自己是昏了頭了,這個時候,居然還能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姥姥把手拿開,黑色的寬大的長袍在小倩眼前垂落。

她手裏一輕,匾額已經被姥姥拿走了。

「去忙吧。」

姥姥的聲音帶着清清冷冷,但在小倩眼中卻無比的悅耳,她應了個是,小心翼翼後退兩步。

藏經閣的大門在小倩面前緩緩關閉。

小倩鬆了一口氣,加緊腳步,離開了蘭若寺。

藏經閣外一片幽深黑暗。

一株巨大的槐樹近乎遮天蔽日一般,把整個藏經閣都遮蔽在樹蔭下。

藤蘿在槐樹上垂下,粗大的根須冒出地面,把整個藏經閣都撬了起來,使之與地面脫離。

姥姥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幽深的黑暗裏,黑色的大氅遮蓋了他的身形。

「蘭若寺,蘭若寺!呵呵。」

他輕笑了一聲,撫摸着手裏的石刻匾額,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幾日之前,姥姥還是「姥姥」。

以一個絕色美人的形象出現,金釵雲髻,環佩叮噹。

然而現在,他已經不是「姥姥」,整個人,也如同草偶,被裹在樹皮之下。

其實,這才是姥姥的真身——一棵沒有性別的樹。

也不僅僅是外形變醜了,真正的,從芯子上換了一個人。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覺醒來,就從一個名叫地球的世界離開,變成了一抹孤魂,然後在姥姥的身體里蘇醒過來。

連帶着,也要背負着這個身體帶來的一切因果和麻煩。

因果,他從姥姥的記憶里得來的一個詞。

這裏是黑山,幾百年前有一個妖魔在這山上誕生,稱作黑山老妖。

不過黑山老妖隨後就被鎮壓在陰土裏,鎮壓他的奢摩大師在黑山上建立了蘭若寺。

幾百年後,邪佛南渡,以邪亂正,蘭若寺就此衰敗,然後在這山上,誕生了姥姥。

姥姥是藏經閣窗前的一棵槐樹,聽聞僧人念經一個甲子,開了靈智。

可惜隨後蘭若寺衰敗,佛性被魔性打敗,姥姥也就此墜入邪道。

吃個把行人練個邪法什麼的,也只不過是小菜一碟。

真正的大惡,是把蘭若寺變成鬼市,吸引天下妖魔和人類前來,把自己變成真正的大魔王。

可惜姥姥的心不小,但是能力卻夠不上。

姥姥修鍊的是當年黑山老妖留在黑山密洞裏的粗劣法術,吞服太陰之精,吞食人心熱血練功,不成體系而且後患無窮。

姥姥在藏經閣外聽了一個甲子的經書也不是白聽的,他把主意打到了藏經閣里的一卷佛經上。

用了幾個月的水磨功夫,終於在今日破去了藏經閣上的佛光,卻在最後一刻,被佛經從藏經閣飛出,擊在天靈,打碎了魂魄而亡。

然後從姥姥的身體上蘇醒了他。

正值夏日,姥姥的本體上也開出槐花。

清冷的香味瀰漫着蘭若寺,他瞧著心裏平靜又歡喜,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槐序。

槐序作為異世孤魂的記憶和他作為姥姥曾經的記憶交融在一起,早已不分了彼此,這個新生出來的人,就是槐序。

「姥姥」用身家性命換來的佛經,正安安穩穩的躺在槐序的懷裏。

也不算做了無用功。

新生舊生,反正也只是他一個人。

槐序撫摸著蘭若寺的匾額,青苔在他手下剝離出去,裂紋也漸漸彌合。

「蘭若寺」陰文字裏的金漆也被他重新點上,煥然一新的匾額靜靜躺在藏經閣里,就好像槐序本體上新開的槐花,靜謐清雅。

槐序對着藏經閣外喚了一聲:「山寶。」

從藏經閣外不遠處的一棵老松上,跳下來一個青面獠牙的巨大鬼物,是黑山裏的鬼物——山魈。

山寶身形巨大,一個爪子就有簸箕那般大小,跳到藏經閣前,卻乖巧得像只貓。

「山寶,把這個給小倩送去,叫她掛在鬼市門樓上。」

山寶瓮聲瓮氣的應了個是,抓起匾額,一蹦就蹦走了。

槐序遮掩了門扉,把藏經閣里的油燈點亮,準備翻一翻這本叫姥姥送了性命都想得到的佛經。

把佛經放到桌上,槐序伸手打開經卷。

啪。

書卷翻開,一道刺目的金光從經卷里飛出來,閃電般地刺入槐序的額頭。

槐序悶哼一聲,直直的仰倒在地。

桌案上,佛經嘩啦啦翻動,隨後化作一縷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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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蘭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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