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妍進京

第3章 阿妍進京

四月江南,煙光水暖,春透簾櫳。

阿妍躺在院內的一張花梨木逍遙椅上,看飛紅萬點,聽蟲燕低喃。細碎的陽光溫柔撒下,霧蒙蒙地貼在她身上,令她眉睫染金。

離兒過來時便瞧見這樣一番情景。少女慵懶地卧在椅上,纖巧的五官全都沉在了日色天光里,安逸而無害,像一隻倦了的貓。她的眼睛忍不住眯了眯,然後踱步到椅旁,安靜地說:「姑娘,該喝葯了。」

阿妍笑吟吟地看向她,面前的女子石青的褂子,天青的裙,梳着尋常髮髻,別着小銀釵,瓜子臉上是永遠的不動聲色。最起碼,阿妍這一個月來從未見識過她除卻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以至於阿妍時常想,離兒如果出家打坐肯定非常厲害,屈居紅塵簡直是佛門的損失。

阿妍有時會懷念懷念她過去的圓臉丫鬟淚兒,最起碼人家長得喜慶。可惜啊,自打與五公子邂逅歸來,阿妍就發現丫鬟換了,從此她再沒有見過淚兒。

那個路痴丫鬟淚兒,這次是永遠的失蹤了。

意料之中的事,阿妍當然不會詢問理由。

阿妍接過葯碗,道:「離兒你準備甜棗了嗎?你是知道我怕苦的。」

離兒頓了頓,道:「姑娘稍候,奴婢這就去拿。」

離兒捧著甜棗回來時,不想卻看見阿妍倚在一棵花樹旁,手中的碗將傾未傾。

老樹遒枝,花開葳蕤,纖纖少女嫚立在滿樹雲霞里。春陽斜照,帶着深沉的影子,將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離兒只看見了斜著的葯碗。她疾步上前,問:「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麼?」

阿妍覺得離兒畢竟是不如淚兒了解她。她輕輕挑起眉頭,揚了揚手中的空碗:「喝了葯,起來走走,怎了?」

離兒垂著眸,餘光瞥向花樹下,泥土干凝依舊。她突然發現她可能多慮了,她是離開了,但暗地裏還有其他離兒在。於是她平聲開口:「姑娘,這是你要的甜棗。」

阿妍「嗯」了一聲,隨手接過就往回走,沒走幾步突然身子一彎「啊」一下叫了出來。

離兒一驚,連忙俯身去扶,急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就在離兒俯身的那一瞬間,原本滿臉痛苦的阿妍露出了一朵盈盈的笑容,離兒心中剛剛「咯噔」一下,阿妍已是眼疾手快將甜棗塞進了她的嘴裏,並且巧力合上了她的下頷。一系列的動作可謂自然而流暢。

離兒:「……」猝不及防中,她的眼睫都被沖的有些微濕潤。

阿妍捏了捏她的面頰,笑得活像是調戲良家的紈絝:「果然你這樣可愛多了。」

她當然是不怕苦的,或者說,那些對於她來說根本算不上苦。她就是想給自己找點樂子。

她的性格着實惡劣的緊,這真是讓人歡喜。

和風從遠方來往遠方去,攜著花的清芬和鳥的低語,這正是最美的時節,人間四月天。

這天,吃飽喝足的阿妍進行慣例發獃,冷不丁憶起她的恩人公子似乎嘲笑過她不學無術只會投機取巧殺個把人,人在無聊的時候容易犯矯情,矯情起來的阿妍立志做一個有追求的好姑娘。於是,閑得發慌的阿妍竟開始琢磨起琴棋書畫、研究起女紅刺繡,瞧的離兒很是驚悚。

離兒第一次看到阿妍撥弄琴弦,還是在深更夜半無人時,不曉得是不是當時的意境發揮了作用,她直呼阿妍中邪,張羅著要找道士做法。這件事大大挫傷了阿妍的自尊心,於是她不但在夜裏彈琴——魔音穿腦,還在夜裏唱曲——鬼哭狼嚎,在夜裏練舞——在每個窗戶前飄啊飄,幾日下來,整個小院從上到下、從飛禽到走獸心理承受能力普遍增強。

阿妍很有成就感。找樂子之路被她開拓的越來越寬。

春漸深,阿妍時常犯春困,每每午後都賴在天井旁曬太陽,一來二去,跟那幾隻麻雀混得廝熟。那群麻雀從以前的怕生成功轉變為敢吃阿妍手心的稻米。阿妍的樂善好施菩薩心腸更是被麻雀們一傳十、十傳百,以致這個團體愈發壯大,一到飯點方圓百里的鳥兒們都飛來覓食,成為這一帶蔚為壯觀之景。

離兒瞪着眼睛默默瞧著這一切的發生,既欣喜又擔憂。欣喜的是阿妍姑娘興趣轉移不再摧殘他們了,擔憂的是如此下去開銷會越來越大——要知道,除了餵食雀兒,鄰邊那些個愛湊熱鬧瞧雀兒的孩子已經把小院門檻踏平幾次了。

大隱隱於市,小院正處於市井之中。誰也不知道這是貴人的別院,只曉得裏面住了個養身體的主人。小院不顯山不顯水,與周邊的鄰人也有着恰到好處的交往。這是真正的外松內緊,也是阿妍心生佩服的地方。

就在阿妍不停的找樂子與離兒的糾結中,江南的梅雨來了。

六月江南梅雨時。

梅雨有着特有的清瀝,不似三月煙雨,來得繾綣,來得迷離,攜著霧氣瀰漫纏綿。這日,酉時下了一場急雨,不過半個時辰就停了,仍然悶熱無邊。阿妍倚欄神遊,聽着從屋檐滴落的雨水滴滴答答敲擊著院內的青石,忡忡然,已過去半宿。

第二天阿妍起來時有些昏昏沉沉,離兒走進房間通知她公子燁派人接她進京。

阿妍一怔,便迅速收拾細軟。這一天終是來了。

數月前的畫舫。

茶香裊裊升起,阿妍轉動着手中的杯中:「公子,你有什麼事是阿妍能做的嗎?」

他懶懶向後一倚,睜着眼睛說瞎話:「何出此言?」

阿妍正兒八百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公子是阿妍的救命恩人,阿妍雖不懂琴棋書畫,不能為公子分憂解語,但也想做一些事報報公子的恩情。」

他唇角微漾,目光流動間如春風般風流動人:「我可以施恩不圖報。」

阿妍覺得她受到了驚嚇。也不曉得剛剛是誰說什麼「實在的」的。

於是阿妍眨眨眼無奈道:「公子有這麼閑?」

他鳳眸微凝,然後有意味難明的笑意層層渲開:「阿妍你還挺聰明的啊。」

阿妍虛懷若谷:「公子過譽,阿妍實在是近朱者赤,受到了良好的熏陶。」

他舉杯飲盡杯中茶,微微仰首,姿態好似行雲流水,然後偏首對阿妍一笑,郎獨其艷,風流無雙:「日子還長,報恩機會甚多。眼下,你只需將身子養好。」

馬車轆轆,漸出江南道。

阿妍撩開車簾,舉目遠眺,但見官道旁,曲水上,有蓮紅水綠的樓船麗舫穿梭來去,隱隱約約有咿呀咿呀的吳儂軟語自遠方傳來,歌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江南。

阿妍等人一路向北。

雖值夏季,但一直呆在馬車裏,又吃着冰鎮的水果,卻也沒有多熱。

按理說這是阿妍第二次遠行了。

半年前,她伴着數千里路雲和月,足下長了幾層繭子,換來一身傷病,險些橫屍荒野。阿妍確然是不記得這些事了,但自認為多愁善感的妍姑娘每每無聊時想想,到底是有幾分惆悵傷感的。

當初的她是她,現在的她還是她,待遇卻有了天壤之別。所謂人世,有時候就是這樣匪夷所思。

好在我們妍姑娘看得開。

景熙十年七月初,阿妍抵至帝京。

彼時,正值黃昏,蒼穹高遠,半是幽黑深邃半是落霞輝映,蒼茫的暮色里,巍巍古都更顯滄桑。

阿妍前腳剛進城,後腳暮鼓已然作響,城門緩緩閉合。

蒼勁沉緩的鼓聲穿透天地長風抵至阿妍耳畔,讓她耳膜微微發癢,似有記憶在天地玄黃中交疊,發出颯颯回聲。

幾乎同時,有高和聲響起。

「讓開讓開!」

城門的守衛急吼吼推搡著行人,馬車板車轎子人馬全都像是菜市場隔夜的菜葉一般被堆擠在一邊,人仰馬翻中,咒罵聲議論聲翻湧而起。

阿妍所乘的那輛內里舒適卻其貌不揚的馬車更是縮在一角。離兒正在外頭,被一個壯實的漢子撞了一下,那漢子又隨着人流被擠走了,離兒卻是紋絲不動。

阿妍氣定神閑坐在馬車裏,透過微微掀開的帘子看向離兒,只見她腳下點塵不驚,暗色里,阿妍唇角輕輕一彎。

就在這時,一隊騎士從城門走進主道來。

七月帝京,即使是黃昏天地間仍有餘熱的炙烤,那隊人卻個個捂得嚴實,系著披風,顯然是不怕得痱子的。而在他們中間,簇擁著的是一輛紫色織錦馬車,由北疆伊犁馬拉着,馬車是恰到好處的精緻和奢華,垂著堇色錦幄。

晚風掠起錦幄一角,隱約可見一人淺卧春山的慵懶身姿,瞧不清面容,卻讓人覺得韶光正濃,暮色里萬千模糊的街景都剎那光華。

車轆聲聲,緩緩進城。

人群間有一瞬間的安靜,旋即興奮異常的議論開來。

暮鼓時分尚能入城,平治在帝京大道,其顯貴身份,不言而喻。

「這是誰人的馬車?竟是這般聲勢!」

「這是五皇子燁殿下的儀仗!年初陛下派三殿下視察江南十數條河道,如今方歸。」

「難怪!也只有五皇子有這般風華!」

「誰說的!四皇子殿下也不賴。我大舅子的二姨母就在四殿下府里當差,聽說四殿下不僅長得像仙人,對下人還好的很!」

……

阿妍在馬車裏漫不經心地聽着,覺得這帝京果然遍地是權貴,在街上隨便踩死一隻螞蟻說不定都出自王侯將相家。

一路行來,但見城樓氣勢高闊,道路平坦開闊,路旁種植青槐弱柳,路上行人絡繹不絕,有別於江南的清新婉約,一派市井繁榮的盛世景象,處處彰顯著帝京的煌煌氣度。

自有人將阿妍帶至該待的地方歇息。一個別緻的小院,別有些江南的味道,只是不知是為何人而建。最近正在培養自己文藝情懷的妍姑娘在晚風裏撫著耳側髮絲,搖頭嘆息,人面不知何處去啊。

離兒瞟了一眼這個將矯情作為畢生追求的姑娘,然後淡定看天,臉皮子依然八風不動。

小院與江南那個院落的格局頗為相似,且被拾掇得挺不錯,阿妍既來之則安之,除了遺憾院裏再無熟悉的雀兒,其餘心情倒比離兒輕鬆上許多。

晚間,阿妍照例等離兒送葯來,見離兒來了去去了來,愣是沒提葯的事,乖巧的妍姑娘托著下巴開口:「離兒,我今天晚上還沒有吃藥呢。」

「公子說過到了京城會給姑娘請名醫,那些沒有用的葯暫時先停一下。」

妍姑娘唏噓著:「我只是一介孤女,公子那般高貴的人為何要救我助我呢?每每想起,我心下總是不安的很。」

離兒面不改色,淡定道:「公子向來心善,最是見不得有人受苦受難。姑娘這般悲苦,他瞧見自是會幫一把的,姑娘不必介懷。」

阿妍眨眨眼,由衷感動:「公子真是個好人。」

翌日,清晨剛起,離兒便端了一碟糕點到阿妍跟前來。糕餅果子小巧精緻,圓梭並存。

「巧果?」阿妍訝然。

「今兒是七夕呢,姑娘可是忘了?」離兒用平淡的面容配着驚訝的語氣。

阿妍塞著糕點入口,甜的軟硬可口,鹹的鮮香鬆脆。慢慢的,她心中升起一種別樣的感覺。半年多的時間,竟就這麼去了呢。但同時,另一種感覺又從心底升起,下半年,或者說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似乎註定要有些風波了。

阿妍這一天都很安穩,吃飯,喝茶,午睡,發獃,樣樣如常。然後,當最後一縷晚霞隱沒於天際之時,阿妍委婉而又堅定地表示,她想一個人出去見識一下帝京的繁華盛景。

對於阿妍難得提出的這麼有骨氣的要求,離兒怔了怔,然後表示阿妍開心就好。其實,自打她想明白「究竟有幾個離兒」這一命題之後,她便不大拘著阿妍了。

朝廷有令,每年七夕,不設宵禁。

阿妍在這個夜晚,於燈山火樹絢爛迷離中,遇到了重要的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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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約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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