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十字路口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鋪天蓋地的疼痛襲來，顧卿晚只覺得周圍的喧囂聲漸漸遠去，她終於堅持不下去，緩緩閉上了眼。
在徹底失去意識以前，她以為這就是永遠了，她的時間會定格在這一切，而別人一切照舊。她沒有想過，會有再睜開眼的一天。
雕花的床，半透明的帳幔。她艱難的側過頭去，看到的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屋子，紅木圓桌玫瑰椅，綉著富貴牡丹圖案的屏風。整間屋子裏，完全看不到一丁點現在的氣息。
角落裏還趴着一個梳着雙丫髻穿着襦裙樣式衣裙的女子。
這是……哪裏？
顧卿晚一時有些迷茫。
忽然聽得一道淡淡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你醒了。」
顧卿晚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床側竟然還有一個人，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亦是一身古人的打扮，劍眉星目，生得頗為英俊，只是眼底有一圈濃重的青黑之色，似熬了很久的夜。
見此情景，顧傾晚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她這般直愣愣的盯着男子看了許久，對方忽然問道，「看什麼看，不認識人了嗎？」
顧傾晚順勢問道，「你是……誰？」
她問出這句話后，便見男子眼中奇異之色一閃而逝。
隨後顧卿晚便從他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如今的身世。
她果真穿越了，而且是穿到了一個歷史上不曾出現過的陳國，國君姓陳，而「她」則是陳國鎮遠將軍顧準的嫡女，名顧懷卿。第一個與她說話的男子，則是「她」的哥哥顧懷恩。
顧卿晚絲毫沒有原主的記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原主是因墜馬摔傷了頭才導致昏迷不醒而後喪命，她佔據了這具身體后，得以順理成章的推出失憶做理由。
顧家人並未懷疑，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此後，顧卿晚就變成了顧懷卿。
——
顧懷卿傷得很嚴重，腦後幾乎破了一個洞，看起來十分駭人，顧准此前求得聖恩，從宮中請來御醫替她看診，便是資格最老的御醫，也一度搖頭說，這麼重的傷勢，不可能活下來了。
這是後來顧懷恩與她說的，用的是一種彷彿談笑一般的語氣。
顧懷卿當時聽了，難免有些心虛。原本顧懷卿的確沒能活下來，如今住在這具身體里，是一個來自異世界的靈魂。
醒來后，修養了整整半年，顧懷卿的傷勢才得以痊癒。
剛開始的時候，顧懷卿一直很疑惑，在她的印象之中，古時大戶人家的女孩，一般都會有上幾個閨中密友，大多都是家世相仿的女孩。可是在她養傷的這半年裏，從頭至尾就只有一個人上門來看過她，是個名叫白若柳的女孩，看起來柔柔弱弱的。
顧懷卿便將自己的疑惑與顧懷恩說。
從她醒來以後，顧懷恩只要一有空閑，便會親自過來照顧她。顧懷卿猜測，他跟妹妹的感情已經很好，所以才會這麼親力親為，這也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面對顧懷恩的時候，打心底覺得愧疚。
當時顧懷恩與她說，「懷卿你自幼體弱，養在深閨之中，幾乎未曾見過外人，是以沒有知交好友。」
顧懷卿當時就覺得不對，「可是你們都說我是騎馬摔傷的，若是體弱，又如何能去騎馬呢？」
顧懷恩接道，「那次是因為你苦苦哀求於我，我心軟了便瞞着父親母親，悄悄帶你出去，不想就出了事。幸好你最後沒事，不然，我可就不止是被父親打罵被母親埋怨了。」
他的話也在理，並且神情認真毫不做假，顧懷卿就當真信了他的話。可是後來，發現真相的她眼淚掉下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撒嬌賣萌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求得顧懷恩點頭帶她出門走走。並且出門前，他還一再叮囑她，要好好跟着他，不要亂跑，要乖，不然下次不帶她出去了。
顧懷卿當時沒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對，乖乖點頭應下，跟在顧懷恩後面出了將軍府。
在家困了大幾個月，顧懷卿差點沒憋出病來，一朝得以出來放風，並且身處的還是真正古色古香的大街上，她看什麼都覺得新奇。可是當新鮮勁兒過了之後，她就察覺到有些不對了。
滿大街的人，大部分都會刻意看她幾眼，一個個神色頗為怪異。
顧懷卿湊到顧懷恩耳邊，小聲問道，「哥哥，為什麼大家都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顧懷恩一本正經的回答她說，「大家都知道將軍府有一位自由體弱的姑娘，今天第一次看到，難免好奇。」
顧懷卿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於是繼續信了她的話。
兄妹兩人又逛了許久，顧懷卿有些餓了，便指了路邊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混沌攤，對顧懷恩道，「哥哥，餓了。」
顧懷恩便帶着她走進混沌攤，尋了一張沒人的桌子坐下，要了兩碗混沌。
買混沌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幫襯著。片刻之後，小姑娘便將混沌端了過來，並悄悄打量了顧懷卿兩眼，那眼神，頗有些奇怪。
顧懷卿終於沒忍住，問道，「小妹妹，你認識我嗎？」
對方聞言，愣了一下，而後點頭道，「我當然認識顧小姐你啊，年前你還曾騎馬撞翻了我家的攤子呢，怎麼，顧小姐你不記得了嗎？」
與此同時，攤子外面也傳來肆意的笑聲。
「我之前聽人說顧二你摔壞了腦子，還不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哈哈哈哈，我就說顧二什麼時候轉性子變得這麼文靜了，還以為是張夫人要替你想看人家了，所以收斂了性子，沒想到……哈哈哈哈哈！」
「竟然真的是顧二啊，我剛才看了半天，有些不敢認呢！」
顧懷卿整個人都不好了。她一臉僵硬的扭過頭去看旁邊的顧懷恩，只見原本神色一本正經的青年，此刻正以手掩唇，眼睛微微彎起，眼中盛滿了笑意。
「顧！懷！恩！」她咬牙切齒道。
被點名的青年聞言，不僅沒有絲毫被拆穿的尷尬，反而放開手，正大光明的笑了起來，問她道，「不知妹妹喚我何事？」
顧懷卿有心說他什麼，奈何周圍投射過來的視線太過灼熱，讓她覺得如芒刺在背，實在抗不住了，一把抓起顧懷恩的手，拖着他便往回了將軍府。
青年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掌心與指腹皆有一層薄繭，她只能抓住他三個指頭。好在顧懷恩並未反抗，任由她拖着。
只是回去的這一路上，他的笑聲始終未曾停下。
——
在那之後，顧懷卿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搭理顧懷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她從頭到尾都不看他一眼，甚至連擺在他面前的菜都不會伸筷子過去夾一下，即便那是她最喜歡的菜也一樣。
不過漸漸的，顧懷卿就發現一個問題，她喜歡吃的菜，漸漸的都被擺到了顧懷恩桌子上，這顯然是故意為之。
顧懷卿氣得不行。
張夫人細心的發現兄妹之間微妙的氣氛，於是私下問了顧懷卿，她如實相告，張夫人聽后，笑得直喘氣。
晚上的時候，消息便傳到了顧將軍耳中。於是第二天一早，顧懷恩就被顧將軍叫到了院子裏，父子倆好生比劃了一早上，兩人均累的一身大汗，最後還是顧將軍佔了上風。
吃早飯的時候，顧懷恩就鄭重的向顧懷卿道歉了。
顧懷卿看着他的一隻熊貓眼，決定大肚的原諒他。
兄妹兩人就此和好。之後顧懷卿又向顧懷恩問了她以前的事，以前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一次，顧懷恩並未作假，而是如實相告。從他口中，顧懷卿聽到了一個肆意張揚的女孩短暫的一生。
她生在武將世家，受父兄影響，自由不愛紅妝愛武裝，使得一手好槍法，打遍同齡孩子，無論男女從無敵手，堪稱京城勛貴之中的一霸。
她不通文墨不會女紅綉活，也不像大多數閨中女子一樣，心心念念盼著將來嫁一個好人家，她從小的願望就只有一個，身披盔甲上沙場，同父兄一起，保家衛國。
封建社會裏，很少有人能理解她的想法，女子更是難以接受，是以她從小沒什麼女性朋友，男子則基本與她稱兄道弟。
可是在來自後世的顧卿晚看來，這樣的一個女孩，是值得羨慕的。她有自己的理想，並願意為了它不懼世人眼光，一往無前。
顧懷卿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才問道，「那……你們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問完之後，顧懷卿就覺得自己有些傻，人家喜歡的，從頭到尾都是顧懷卿，而她是顧卿晚。
而後就聽顧懷恩回道，「過去都已經過去了，無論從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我們都很喜歡。我們會懷念的從前的懷卿，但不會要求你變成她，你這樣就很好。」
聽完他的話，顧懷卿頓時就不爭氣的紅了眼眶，撲到他懷裏狠狠哭了一場。顧懷恩也不嫌棄她，任由她抱着，動作生疏的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那次以後，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弭了不少。
——
兩人之間，先動心的是顧懷恩。
起因是某次抓捕罪犯時不慎受了傷，很深的一道刀傷，斜貫整個後背，幾乎深可見骨。他因此被留在家中休養了許久。
顧家人口簡單，主人除顧氏夫婦以外，就他們兄妹兩人，其餘都是家中的下人，其中又有一部分是在戰場上犧牲的將士的家眷，在府中謀一份生活。
顧准身為朝臣，平日裏要去上朝，若有戰事則要帶兵出征。張氏身為主母，要主持中饋，偌大一個將軍府，內務都是她一個人在操持。於是照顧顧懷恩的任務，就落到了顧懷卿身上。
若是以前的顧懷卿，張氏還會有些不放心，可如今的她，心思細膩行事周全，她才能完全放心交給她。
一連三個多月的時間，顧懷卿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顧懷恩的屋子裏，後來有段時間他的傷口惡化，她更是直接搬到了他的院子裏住下，幾乎是衣不解帶的照顧他。等他好轉以後，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顧懷恩生在武將之家，自幼開始習武，閑暇之餘也在研究兵書，還經常被顧將軍帶上戰場，接觸最多的就是軍中將士。他幾乎完全沒有與女孩子相處過，唯一的妹妹，以前還是個假小子，動不動就纏着他比試武藝。
在那三個月多里，他第一次感受到為什麼說女孩子都是水做的。原本活潑開朗臉上時常帶着笑的女孩，在見到他背上的傷口后，眼淚止不住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打在他的背上，那種灼熱的感覺，讓他心中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來。
此後日夜相伴，大多數時間，他醒來的時候，她都會在第一時間發現，細細問過他感覺如何后，便親自給他喂飯。在他閑極無聊時，她會拿着兵書坐在床邊讀給他聽，偶爾還會與他討論其中之道。
偶爾醒來時，會看到她累極了，就靠着床沿睡去，巴掌大小的臉，容色憔悴不已。
從那個時候起，顧懷恩的心就漸漸淪陷。隨着時間的推移，越陷越深。
顧懷卿卻是不知道。
顧懷恩曾數次試探她的心思，結果都是失望而歸。後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顧懷卿什麼都不記得了，自然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並非真正的親生兄妹，如此一來，她又怎麼會對自己的「親生哥哥」產生男女之情呢？
想通了這一點，顧懷恩頓時不再那麼沮喪，又一次裝作不經意試探顧懷卿的心思。
「懷卿都長成大姑娘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有沒有想過將來要嫁一個怎樣的人？」
無論是從前的顧懷卿還是現在的顧懷卿，都不會對這個問題產生羞澀，她認真的想了想，然後說道，「大概是像哥哥這樣大婚前沒有通房丫鬟，像父親那樣，大婚後沒有妾侍的人吧。我不喜歡跟別人分享屬於我的東西，男人也一樣。」
她不知道，她說出前面那些話的時候，顧懷恩心跳得有多快。但他強行按下自己的激動，開玩笑道，「這個好辦，你直接嫁給哥哥不久可以了，以後還不用擔心婆媳問題，父親母親最寵你了，無論是誰的錯，最後遭罪的肯定是我。」
顧懷卿竟然認真的想了一下，然後遺憾的搖頭道，「聽起來很誘人，可是不行，因為我們是親兄妹，真可惜啊。」
顧懷恩便問，「如果不是親兄妹呢？」
顧懷卿想也不想便道，「那我肯定要嫁給哥哥，不許任何人搶。」
顧懷恩笑而不語，兀自計劃着如何向她說明一切，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向她坦明心跡，顧家就出事了。
被關入大牢之前，他終於向她說明一切。即便不能相守，他也想要她知道他的心意。
再一次見面，便是被關入囚車送往午門斬首的那一天。隔着短短一段距離，他與她兩兩相望，他終於看到了她眼中的情意。
不能同生，至少同死。
只是沒想到最後他們逃過一劫。他帶着她艱難逃出京城，逃到了一個無人認識他們的偏僻小鎮上，兩個傷心欲絕的人擁抱，互相安慰，懷着滿心仇恨，在小鎮上安定下來。
之後，顧懷卿在生死面前強行按捺下的道德感傾涌而出，讓她無法面對顧懷恩。而顧懷恩發現了她的擔憂，試圖向她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惜如今已經找不到人證明了。顧懷卿便以為他是說謊安慰她。
兩人因此僵持了許久。
直到某一天，顧懷卿歸家之後，看見顧懷恩坐在桌旁，手邊放了一個空碗，碗底還殘留了一點褐色的湯底。她端起碗聞了聞，一股子藥味兒。她以為他怎麼了，關心的問道，「哥哥，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卻見顧懷卿笑道，「懷卿，我知道你擔心的是孩子的問題，以及我將來會後悔，不過別怕，從此以後你不會再有這樣的困擾，當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了，你所擔心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懷卿，相信我，終我一生，只你一人。」
顧懷卿後來才知道，他喝下的那碗，是絕子的葯。
她再一次抱着他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啞了，方才罷休。
從那以後，顧懷卿再沒有提起過兄妹關係。她依然會叫他哥哥，卻漸漸的能接受他的擁抱與親吻。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會這樣平靜而安穩的度過餘生。卻不想，後來行蹤暴露了，在官兵的圍追堵截下，艱難逃出海，流落荒島之上。
在最後的那段時光里，顧懷卿終於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秘密。
「哥哥，如果我不是原來的顧懷卿，你還會愛我嗎？」她說完以後，小心翼翼的等待着他的回復。
顧懷恩靜靜的看着她，唇角帶着虛弱的笑，「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懷卿。御醫一開始就說過，懷卿活不下去了，而那天夜裏，我又親自看到她斷氣，過了許久之後，又恢復了生息。我當時便開始懷疑，之後經過不斷試探，終於確定你不是她。」
顧懷卿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可是父親母親他們，他們……」
「我與父親母親說過此事，他們思考了許久，最後決定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就把你當做懷卿。」
顧懷卿聞言，笑着笑着便哭了起來。
她一度以為是她偽裝得很好，因此他們都不曾發現這具軀體里換了一個靈魂，卻不想從一開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露了陷。
可是他們對她，卻始終那麼好。
重活一次，能得到這麼好的家人，她何其有幸。
「既然你自己坦白了，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原本的名字是什麼？」
「顧卿晚。顧家的顧，懷卿的卿，夜晚的晚。我來自遙遠的異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