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後頭的車子鳴了喇叭。

何本心想了兩秒,道:「像是畫家的右手。」

那就是很重要的意思吧?

她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下了車、替他關上車門,然後看着他的車尾燈漸漸遠去,直至消失為止。

那個女人,擁有天仙般的姿色,又像「畫家的右手」那般重要,而且五年前已經上了天堂。

那麼,請問她有多少勝算?

Zero,毫無勝算吧。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轉身從背包里翻出鑰匙串,頹然走向大門。在打開門鎖的瞬間,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今夜,她失戀了。不同於上次那種近乎於被發卡似的拒絕,這一次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何本心永遠都不可能屬於她。

因為他的心早就跟着陪葬了,獻給一個已經被神化的女人。

七月初,時節進入了夏季。

在某個禮拜一的早上,何本心把美術部門的同仁全召進會議室里,大夥兒以為他是要分派新的工作,結果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就長話短說吧。」他甚至連鋪陳也沒有,就這麼拋出一顆拔了安全栓的手榴彈,「七月底,我和歐陽昭會一起離開這家公司。」

砰,手溜彈炸了。

大夥兒先是目瞪口呆,而後神情茫然、面面相覷,好像在互相確認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今天不是愚人節,你們不必懷疑我說的話。」他因眾人的表情而露出了一抹苦笑,道:「是真的。我們兩個已經遞了辭呈,只是希望在消息傳出去之前,先讓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終於有人出了聲,「以後我們的主管是誰?」

「我不清楚。或許你們當中有人會直升,也或許公司會請人資顧問另外安排,這些我無法干涉。」

「為什麼?」有人打了岔,問:「怎麼會走得這麼突然?新專案不是也做得很成功嗎?」

「是因為跟營三處合作的關係嗎?」

「一定是營三那個女人!她業績做到了,就打算過河拆橋,把你們兩個逼走,這樣她就可以獨攬功勞,對不對?」

大夥兒議論紛紛,開始揣測肯定是因為營三處的「妖女」,或許是陳彩佑惹毛了金牌製作人,而金牌製作人火大了,怒丟辭呈,還把他身邊的王牌一起帶走……

這些毫無根據的指控,反而逗笑了何本心。

「都不是,你們別亂猜。」他撫額苦笑,搖頭否認了每一句話。

人類真是奇妙的生物,因表象而厭惡,因表象而喜歡,說穿了,那些印象根本有一半是自己腦補出來的。

「我和歐陽昭會同時離開,單純只是因為個人的職涯規劃而已,真的沒有任何人惹毛我們。」

「你們不喜歡開發遊戲?」

他聳聳肩,道:「不是不喜歡,只是不願意受限。」

大夥點點頭,表情卻仍是不以為然,似乎還是懷疑着案情不單純、肯定有驚人內幕似的。

會後,在大夥兒魚貫步出會議室的同時,他說:「鶴璇,你留下來,我有事要單獨跟你談。」

她像是從虛渺的夢裏驚醒過來一般,回頭看着他,才發覺到自己被點名。

「啊、好……」她醒神,挑了個空位坐下。

何本心則關上了會議室的門,然後坐到了她對面的位置。

他倆靜靜凝視着彼此幾秒。

「離開這家公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最放不下心的就只有你。」

她一聽,心口猛地抽疼,卻立刻抗拒了所有的感受。她知道,他會這麼說,只是基於公事立場,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總監不用擔心我,我可以適應得很好。比起從前在營二處的工作環境,這裏已經是天堂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好似在念台詞似的說。

她想表現堅強,想讓自己顯得毫不在乎、不痛不癢,偏偏她的演技很糟糕,兩滴淚水懸在眼眶裏,一對杏眼霧氣裊裊,即使隱藏在鏡片之後,他仍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記得,你說我是你來這家公司的原因,但我希望我離開了之後,你不要跟着放棄。」

她輕咬着微微顫動的下唇,忍住不哭。

「我知道你不想聽,所以我更要告訴你,」他頓了下,才繼續道.?「我比誰都清楚你有多努力。我是過來人,我懂那種艱辛——」

「不,你不懂。」她出言,否定了他。

他沒急着說話,靜靜地看着她。

「你不只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你也是我咬牙忍過一切的動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深呼吸,拚命壓抑著胸口那股幾乎滿溢出來的酸苦。

「你說過,我對你的感覺只是單純的崇拜,可是……你告訴我,如果只是因為崇拜,聽到你稱讚我努力、聽到你認同我的能力,我應該要高興的,不是嗎?那為什麼我現在的感覺會這麼痛?」

終於,情感潰堤了,淚水滑落,她逞強地迅速抬手抹去,道:「你可以拒絕我的感情沒關係,但請你不要否定我的感受。我自己的心情,我怎麼會搞錯?」

撂下了最後一句話,她起身推開了椅子,頭也不回地逕自離開了會議室。裏頭只剩下何本心一個人。

他的思緒亂了調,根本忘了自己原本預設的談話是怎樣……總之,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收場。

桌面上,有一滴小小的水珠,那是她的眼淚。

他曾經對她說過:「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麼哭,你高興痛哭一整個上午我也管不著。」

這滴淚,沒人會相信是因為公事而落下。

所以他沒制止她。

何本心離開了會議室回到辦公室之後,發現蘇鶴璇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整整三十分鐘未見人影,於是,何本心想起了一個地方。

「你果然在這。」

他在安全門的後方找到她。

她就坐在階梯上,蜷縮著身子,埋首在雙臂間。她聽見了動靜,也知道是他,可她不想抬起頭來——因為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慘不忍睹。

他默默地走到她身旁,與她並肩坐着。

樓梯間很安靜,只有她抽抽噎噎的低泣聲回蕩在這螺旋狀的空間里。她的哭泣,不是嚎啕大哭的那種,而是悲悲切切,卻又聽得出來她其實很努力地想把眼淚吞回去,充滿無奈與掙扎。

聽得何本心連胃都絞在一起了。

他不是那種見了女人的眼淚就會心軟得一塌糊塗的男人,然而他就是無可避免地被這股情緒給感染。他甚至暗想,或許放任她大哭一場,哭累了或許她自己會看開點。

可他做不到,他無法袖手旁觀。

他就是放不下。他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她哭泣的原因,是她心裏那團打得亂七八糟的死結。

半晌,他嘆了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別再哭了,又不是天人永隔。」

不說還好,一說蘇鶴璇更覺得委屈。

對於這段單方向的情感,她一再退讓、一再限縮,當他斷定她的感情只是崇拜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要力爭反駁,只想着每天能見他一面就好。

過去這幾個月來,她讓自己變得好卑微,什麼都不求,只求能待在他的身邊。現在,卻連她最後的小小奢求都沒有了。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再也見不到面的話,那跟天人永隔有什麼不同?」她的雙眼哭得紅通通的,臉上儘是淚痕,「從此以後,你要我怎麼忘了你?你的一切,都會在我的記憶里凍結,然後一輩子刻在我的心裏面,就像你那個過世的未婚妻一樣,你能忘記她嗎?」

他能忘記嗎?他捫心自問。

是不能。

可是,不能忘的原因絕對不是她想像的那樣,他敢保證。他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天你問我的事,我沒有把它說完。」

她沒有接話。

「那天,我說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即將跟我步入禮堂的女人,他們死在同一場車禍中。」

「嗯,我記得。」

「我沒告訴你的是……」他遲疑了下,才道:「他們兩個,背着我交往了好幾年。」

這是他在處理遺物的時候,從莫妮卡的手機里發現的秘密。

她的震驚,全數表露在她的眼神里。

「的確,我是不能忘,」他自嘲地扯了抹乾笑,「但我認為原因應該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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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菜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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