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五章 道

洪小寶的神識本就比同階修士強大，尤其是在藥師之墓內感悟了寸心猿的畢生經歷之後，更是強大到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強了，但是練過九幽冥想圖之後……

怎麼說好？

大概就是「只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的區別吧？

洪小寶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神念竟是由一縷縷淡薄而輕靈、幼長而堅韌的「東西」、甚至連「東西」都稱不上的東西組成，簇擁在一起，彷彿觸鬚一般。

或許，這就是枯老魔所說的「念頭」？

今下之心，是為念。

本該是虛無縹緲的存在，如今卻有了真實的形狀。

這些念頭，大多斑駁不堪，亦即所謂的雜念。它們有的代表「今天天氣不錯」、有的代表着「我真帥」、有的代表着「不知道簫兒吃飯了沒，有沒有想我」、也有的代表着「我是小師叔」等等……

總之各種各樣，不一而足。

但唯有最執著、最強烈的念頭，方有資格成為神念，所以這些雜念也大多一閃即逝，宛若浮遊，生死一瞬。

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比較「肥大」的念頭，它們才是神念的最主要組成部分。比如喜、怒、哀、懼、愛、惡、欲、比如貪、嗔、痴、怨、恨、比如「我要變強」、比如「簫兒」、比如「小錢錢」等等。

就彷彿在剎那之間，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將人性徹底解剖開來，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你的面前。這種狀態，在修鍊界有一個很專業的詞語，叫做「明心見性。」

明心，即明白自己的內心。

見性，即見證自己的人性。

「……」感受着這一切，洪小寶不知道為何，忽然有點想笑。

他現在很專註，但他就是想笑。

因為他「見」到自己諸多的執念之中，最強大的居然有三個，一個「簫兒」，一個「靈晶」，還有一個是……

「我要吃！」

神特么的我要吃！

這到底是什麼鬼念頭？！

若不是處於冥想狀態，洪小寶恐怕真的要笑出聲了。

他姥姥的……

「簫兒」和「靈晶」我理解，說得通俗點，就是女人和金錢，說的高尚點，就是愛情和事業嘛。

但為什麼會有個「我要吃」啊，媽蛋！

難道老子天生就是個大吃貨？

洪小寶：「……」

忽然有種好羞恥的感覺是什麼情況？

「這些念頭，代表了你今後要走的路，即所謂的『道』。」

殷老魔忽然現身，哦不，他並沒有現身，只有他的聲音在洪小寶的意識中響起。

他似乎也「見」到了洪小寶最強大的三個執念，很是無語了一陣才緩緩道：「人非草木，皆有七情六慾，而這，便是一個人前進的動力。有人執著於情，有人執著於恨，有人執著於和平，也有人沉迷於殺戮，不一而足。但無論何種，若能走到最後，那便是『道』。所謂大道萬千，便是由此而來。」

「那照你這麼說，但凡有點成就的修士，豈不個個都是偏執狂？」洪小寶插了一句。

「偏執狂……這詞用得好。」

殷老魔贊了一句，笑道：「沒錯，但凡有所成就者，無一不是忠於內心最真實想法、並將之付諸行動的人，所謂道心堅定，便是這個道理。因此從某個角度來說，你說他們是偏執狂亦無不可。修鍊修鍊，其實說白了，無非就是那麼一回事。」

「那聖人常說的『無求無欲』怎麼說？還有佛門那些人，也常說要『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這又怎麼解釋？」洪小寶又問。

「無求，本身便是有所求。無欲，也是有所欲。」

殷老魔答道，「人生而有求，從他們生出『我要無求無欲』這個念頭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是有所求了，之後的種種，不過自圓其說、忽悠世人罷了。」

「行吧……」

洪小寶「點點頭」，若有所思。半晌，他又問：「那我現在下一步該怎麼走？」

總不能一直保持這個狀態吧？

「很簡單。」

殷老魔道，「大道雖有萬千，但無不是自一而起，歸一而終。如今，你只需將最強大的三個念頭，擇其一寄託於冥想圖中，如此便能藉助其中的大道法則，將念頭錘鍊壯大。屆時，只要你心中有圖，念頭便能生生不息，永存不滅。若是煉到極致，便能離體出竅，如同老夫這般化作元神，永存不朽。」

頓了一頓，他又提醒道：「但是在選擇之前，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踏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後路可走。誠如你方才所言，此念頭會令你成為一個偏執狂，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受此念頭左右。他日就算你再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更多念頭產生，也必定會以此念頭為主導。」

「嘿嘿……」

說到這裏，殷老魔忽然冷笑了一聲：「所謂正道魔道，分歧就是因此而起。你於此道走得越遠，分歧就越大，最終甚至背道而馳。若與正道理念不合，那你便是魔。他們會打壓你，排擠你，疏離你。你若反抗，那便打你、殺你、抽你神魂，煉你肉身，將你打入深淵，萬劫不復！」

「這麼可怕的嗎？」洪小寶驚了。

「事實，只會比你想像的更加可怕。」

殷老魔一臉不屑，「所謂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本無正邪之分，是正也，是魔也，從來只存於人心。若是天下皆魔，則魔即是正。若天下皆正，則正亦為魔。」

說白了，就是「絕對的正義等於邪惡」的那一套。

洪小寶明白了。

無數念頭在意識空間中誕生又湮滅，洪小寶沉默了很久。如今，他正處在人生中最艱難的十字路口面前，一步踏出，將決定自己未來的一生。

殷老魔也不做聲了。

這是洪小寶自己的選擇，任何人都不得干預。

過了不知多久，九幽冥想圖忽然出現。

圖中，殷老魔正端坐王座上假寐，下面是屍山血海，白骨冤魂。

經過枯老魔改良之後，此時的冥想圖，就連天空也變成了血一般的顏色。一輪紅月掛在天上，更添幾分恐怖。

到這時，洪小寶終於做出了決定。

隨後，只見「簫兒」、「靈晶」和「我要吃」這三個念頭忽然飛了起來，然後帶動其他的念頭，化作一股洪流朝冥想圖撲過去。

「臭小子作死！」

殷老魔忽然大罵出聲，憤憤道：「擇其一！老夫說了，只能擇其一！敢情老夫跟你說那麼多都是白說了！」

洪小寶大笑着回了一句：「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我還是比較喜歡全要！」

簫兒，我所欲也。

錢和吃，亦我所欲也。

若三者不可得兼，則一網打盡也！

「只怕你要不起！」殷老魔破口大罵道，「你可知道，你此舉會有何後果？」

冥想圖中的大道法則，早在董老七畫下這幅圖的時候，就已經寫成了事實。若是強行違背，絕對會遭到法則反噬。而以兩者之間的境界差距，就算魂飛魄散那也是輕的。

「知道啊，無非就是道心崩潰，魂飛魄散罷了。」

洪小寶坦然道，「但那又怎樣？既然這三個我都無法割捨，若不能全收了，那我就算修鍊下去也是毫無意義，還不如趁早解脫算了。」

說話間，他的念頭已經撲到了王座面前。

霎時間，無數白骨之手衝天而起，抓住他的念頭就是一通撕扯，天上的血月也降下一道光輝，將之籠罩了起來。

不見硝煙的戰場，廝殺卻更加慘烈。

頃刻間，洪小寶的諸多念頭就如同日下初雪般紛紛融化，只剩下「簫兒」、「靈晶」、「我要吃」這三個在負隅頑抗。

但他終究是佔了「主場優勢」，於是很快就突出重圍，衝到了王座上的殷老魔面前。

這時，王座上假寐的殷老魔忽然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眼，他就儼然變了個人似的。

洪小寶馬上感覺到，他不是殷老魔，他是七殿主董——披着殷老魔外皮的七殿主董！

這幅九幽冥想圖，本身就是出自他之手，其中的大道法則，諸如血月，屍山，白骨手等等，不過是他自上古時期延續至今的一縷神念而已。如今被自己「想」進了意識空間，大道法則就變成了種種考驗。

只見「殷老魔」手一揮，手上便多了一本書——是陰陽冊。

那同樣也是一縷神念所化的幻象。

霎時間，洪小寶只感到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地獄，那三個最堅強的念頭也「咔咔咔」的出現了裂縫。

意識空間，在激烈的動蕩著。

而洪小寶的道心，也已經處在了崩潰的邊緣。

「媽的，臭小子就知道亂來，到頭來還是要老夫給你擦屁股！」見此情形，一直冷眼旁觀的殷老魔猛的一跺腳。

下一瞬間，他的魂體就忽然伸出一縷如同觸角一般的東西，伸進了洪小寶的意識空間，然後與那三個念頭交融在一起。

霎時間！

「殺！」

「殺殺殺！」

「我捅穿這天，掀翻這地！」

「我要這萬惡的人世間，歸於虛無！」

洪小寶只感到一股殺意自心底湧起，只恨不得毀滅眼前這一切。

這股殺意是如此的強大，就那麼一丟丟，就連殷老魔本體的千萬分之一都不算，卻摧枯拉朽般鑿穿了一切。

最後王座上的「殷老魔」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殷老魔的本尊。

本尊一出現，霎時間所有的異象都不見了，就連那副九幽冥想圖也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虛空，以及洪小寶僅剩的三個念頭。

只見殷老魔正張開雙臂，對洪小寶的三個念頭面露微笑，彷彿在說：「來吧，爸爸愛你……」

這時洪小寶忽然嘆息了一聲：「老頭啊……」

殷老魔傳回一道意念：「？」

有屁快放！

「我好像記得你曾經說過，只有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外物再好，那也是別人的東西，對吧？」

「然後？」

「然後……呵呵，」洪小寶笑了笑，「我就想問你，如果我將念頭寄託於你身上，那麼……我以後所走的，到底是你的道，還是我的道？」

殷老魔：「……」

老夫乃魔中至尊，聽你口氣好像很嫌棄？

再說了，以你如今的境況，只要老夫一撤出你的意識空間，你的道心就馬上崩潰了，莫非你還有別的選擇不成？若不是你自己亂來，老夫又豈會強加干預？

誰知念頭方起，殷老魔就發現自己突然飛了——洪小寶竟然主動切斷了彼此之間的聯繫。

「臭小子你！」

縱使泰山崩塌於前也面不改色的殷老魔，此時也不禁大吃一驚。

他有心想回頭，但這樣一來，無異於強行破開洪小寶的精神防禦，對於如今的他來說，無異是雪上加霜，所以他不敢。

不過，雖然聯繫不到，但他仍然可以看得見。

然後下一刻……

殷老魔就忽然見到洪小寶的意識空間，出現了很詭異的一幕。

那是一幅冥想圖，圖內的大體格局跟九幽冥想圖差不多，但是細節卻是天差地別。

只見一座大殿，殿內鋪滿了靈晶、礦石、靈藥、陣圖等等各種天才地寶。

屍山血海不見了，換成了酒池肉林。

白骨冤魂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兒孫滿地……

是的，是兒孫滿地。

原本被九幽冥想圖湮滅了的種種雜念，不知何時又重生了，化作一個個看着像是洪小寶又像是雲彩簫的小屁孩在地上爬呀爬。原本的哀嚎悲哭，也全都變成了咿咿呀呀。

在一個晶瑩剔透的王座上，洪小寶翹起二郎腿擺出「葛優躺」的姿勢。

他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抱着簫兒，正在你儂我儂。

似乎感應到殷老魔的窺視，他忽然舉起酒杯，遙遙致敬道：「老頭你看，這……才是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