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番外八 歸來

帝王的一生，短暫而恣意。

棠落瑾是做了二十九年皇帝，五十歲那年死的。

對他來說，五十歲就死，的確早了一些，可是，身為皇帝，該做的事情都做過了，該享受的權力享受過了，該貪戀的親情也品嘗過了，死便死了，或許也沒有甚麼遺憾。

他死的時候，寧君遲、棠落昱還有皇貴太妃都在他的身邊。

棠落瑾知曉棠落昱為人聰慧，仁厚圓滑，雖對擴充國土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作為一位仁愛百姓的守成之君，棠落瑾知道，棠落昱將會做得比他還要好。

且，那個時候的棠落昱，已然娶了嫡妻，納了妾室，於子女緣分上，棠落昱不輸天元帝，棠落瑾便也當真安心了。

而對皇貴太妃……

「你先去，母妃……我稍後便去。」皇貴太妃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出自真心的。她的一生，除了生下棠落瑾，並未為他做過任何事情，她的心中，總希望能為棠落瑾多做些事情。

生前她做不到，或許，在他死的時候，她能相伴。

棠落昱大驚：「母妃！」

棠落瑾只拉住皇貴太妃的手，慢慢笑道：「您還有好多福氣要享的。朕沒能讓您做成太后，昱兒能，您，便是為了……兒子，也該好好做一回皇太后，這樣兒子才能放心。」

棠落昱原本就猜到了棠落瑾是他的同胞兄長的事情，今日一聽，呆了片刻，嚎啕大哭。

不知是為棠落瑾，還是位皇貴太妃。

皇貴太妃素日裏性情軟弱，年輕時也愛哭，今日卻沒有哭，她任由棠落瑾抓着她的手，微微笑道：「做皇太後有甚麼好的？我從來都不稀罕這個位置的。好孩子，你讓母妃陪着你，好不好？」

棠落瑾努力拽了拽她，皇貴太妃似有所悟，低下頭，靠近棠落瑾。

「那個位置，原本就該是您的，您便是不稀罕，也該坐上十幾二十年的。」棠落瑾稍稍一頓，「娘。」

不是母妃，而是娘。

皇貴太妃淚水傾瀉而出。

「答應我，繼續活着。」棠落瑾認真道，「昱兒會好好孝敬您的。這樣，我才能走的安心。」

「好，好。」皇貴太妃終於道，「我答應你，娘答應你。」

棠落昱攙扶著哭的泣不成聲的皇貴太妃坐到房間的另一邊。

寧君遲換了一身鎧甲，身量筆直的站在床邊。

雖已生華髮，卻依舊蕭蕭肅肅，是個英俊的老頭子。

棠落瑾目光定定的看着他，忽而笑了。

寧君遲緩緩坐在床邊，伸手摸上棠落瑾的臉頰：「該和你一同走的人，是我。」

棠落瑾張了張嘴，似是要勸。

寧君遲道：「生同寢，死同穴，片刻不分離。這是小七答應舅舅的。小七走了，舅舅便片刻不離的跟上。」爾後一笑，「這樣，下輩子，舅舅和小七，又能做一世的夫夫。」

棠落瑾定定的看了他一會，知曉寧君遲是打定了注意要跟着他走了，只能道：「好。下輩子，舅舅和小七，再成親。只不過，這輩子，咱們只能偷偷成親，等到下輩子，咱們定要光明正大的成親，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攔這件事。」

寧君遲低笑：「好。舅舅等著，下輩子，你我正大光明的成親，誰，都不能阻攔。」

帝崩。

帝崩，只是兩個字而已。

而對棠落瑾來說，他死的時候，沒有太大的痛苦，也不算舒服，只是，彷彿有人在他耳邊催眠——睡吧，睡吧，閉上眼睛，你就舒服了。

棠落瑾忍受不住，於是終於睡了過去。

死了。

他以為，這就是結局了。

哪怕他和寧君遲約定了來世之約，可是，來世是甚麼樣子的？他還能像這一世這樣，不喝孟婆湯，銘記着寧君遲么？

記都不一定記得，更何況是重新相遇呢？

棠落瑾不知道，不清楚，亦不懂。

可是，等到他朦朧間聽到人的說話聲，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睜不開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

「……你都睡了一年了。一年啊！你媽我都不看那些言情劇，改看歷史劇了，你怎麼能還不醒呢？哎，你說你要是再不醒，你爸和你掙下的那些家業，以後給誰花？難不成讓你爸以後去找個小的？」

「誰要找小的？」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顯見是個大嗓門，「老子才懶得找什麼小的？養你一個老婆，還有這一個臭小子，老子就夠難的了！老子哪有什麼時間找小的？」

「不找就不找，別整天老子長老子短的，唯一那一個可以讓你自稱老子的人，還在那躺着呢。」說話的女人罵了男人一頓，看着床上的兒子，難受道，「要不是你當年非要趕他出家門，他也不會為了自立門戶，把生意做大給你看，最後弄得出了車禍，躺在這裏……」

男人先是不說話，半晌悶聲道：「是我錯了。」然後走到床邊，摸著床上的年輕人的臉，道，「是老子錯了。你好好醒過來，喜歡哪個男人都隨你，要是不醒過來……」

「你就去找小的？」

「不醒過來，老子就想法子要孫子！」男人說着，就低頭跟自己媳婦兒商量「要孫子」的法子。

棠落瑾：「……」他沒聽錯的話，這應該是他在現代的爸媽才對……

可是，要孫子？怎麼要？他們二老不就他一個兒子么？他為什麼睜不開眼睛？看不到他們？

還有，他、他不是死了么？

「就這麼辦！」他的母上大人忽而拍掌，興奮道，「快去找醫生給兒子檢查，行的話，就這麼取精.子，生孫子！等有了孩子，兒子說不定一個激動就醒了！」

棠父也道：「我也是這麼想的！這小子從來都不聽我的話，我讓他幹什麼他就偏不幹什麼，你看，現在好了，他做了植物人了，我讓他幹什麼，他也只能幹什麼了。他不想生孩子，我也能讓他生！除非、除非他……」自己醒來……

棠父這樣說着，轉過頭，習慣性的看兒子一眼，就發現躺在床上的人，正睜開眼睛，幽幽地盯着他看。

「啊。」饒是棠父素來大膽，也被嚇了一跳，隨即大笑，「老子就知道！老子就知道你這臭小子什麼事情都得跟老子對着干！看！老子要讓你給老子生孫子了，你一個不樂意，就自己醒了吧？哈哈哈哈……」

棠父說着，突然大笑起來。

眼角處還流出了眼淚。

棠母怔怔的看着兒子，發了會呆，隨即亦是大哭。

棠落瑾有些無奈，又有些高興，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

棠父、棠母日盼夜盼，每日都想着兒子如果醒了，他們該怎麼做，今日棠落瑾終於醒了，二人除了大哭之後，叫來醫生，竟是一時之間，只肯守在兒子身邊，什麼都不做了。

「大夫你看，我兒子他怎麼還不開口說話？」棠母早就瞧見棠落瑾說不出話來了，找來大夫，忙忙問道。

大夫笑道：「病人才剛醒，這是正常情形。等過幾天正常進食飲水，說話也就正常了。還有，恭喜。」

棠母立刻高興起來。

這的確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她的兒子做了一年植物人，忽然又清醒了，怎麼能不值得高興呢？

大夫和周圍的護士都道了聲恭喜，就都出去了。

幾個年輕的護士小聲聊天。

「哎，你瞧見沒，那位少爺，可是姓棠呢？不但是姓棠，還叫落瑾。流落人間的仙玉，是不是和半年前剛找出來的大棠朝的歷史上的天睿帝一個名字？而且他好帥啊，你看公開的天睿帝的畫像，是不是也好帥？」

另一個護士立刻興奮了起來：「可不是可不是！咱們都不知道，原來咱們國家曾經這麼厲害過！有過這麼風光的歷史，還有這麼厲害的皇帝！嗷嗷，你知道嗎？天睿帝不但是千古一帝，還特別專心，一輩子就守着去世的皇后一人，兒子也沒生，就只立了皇太弟來着！」

「不對不對！睿皇專一是真的，可是他是皇帝啊，還是個男人，怎麼可能不想法子紓解欲.望嘛，他喜歡的人，肯定是那幾個妃子裏頭的一個，只是為了保護那個妃子，不讓人陷害她，所以才一直對外稱是不願意立后，不提她的位分，保護她，愛惜她，勉勉強強說是思念皇后甚麼的。」

「才不是！睿皇喜歡的明明是……」

……

大夫：「……」不是在說名字相同的問題嗎？怎麼突然轉到睿皇喜歡誰的話題上了？還為着一個已經死了千年的人喜歡誰的問題爭得那麼起勁……有意思么？有意思么？

棠落瑾醒來后，沒過幾日，就能開口說話了。飲食上，他每天能喝粥，可以自己進食了。

至於行動上，因為棠父棠母就這麼一個兒子，他們雖然年紀大了，做不了日日給兒子按摩的活兒，但耐不住他們有錢，棠母又有時間，每天都來親自看着人給棠落瑾做按摩，因此棠落瑾行動上也開始好轉，只等著身體再好一些，做了復健，就能行動自如了。

不過，雖然行走上還不太方便，但棠落瑾也能被人推著，去外頭花園裏逛逛了。

今日來推他的是棠母。

棠母從前一直都喜歡言情電視劇、言情小說，自從兒子成了植物人，才改看醫學奇迹、醫學歷史、醫學雜誌之類的書，現在兒子醒了，棠母又開始喜歡看言情小說了。

今天她就拿了本新出的言情小說來。

「《睿皇秘史》？」棠落瑾嘴角抽了抽，道，「睿皇是哪個？我怎麼不知道睿皇是誰？」

棠母道：「睿皇你都不知道啊？——哦，對，棠棠你睡了一年來着，所以不知道，咱們天.朝斷層的那段歷史被找到了。」

「斷層的歷史？」棠落瑾怔了怔，反應過來，天.朝的確是有一段歷史是斷層的，史學家和考古學家一直在研究那段「消失」的歷史，有的說那是前朝的延續，有的說那是全新的王朝，爭執一直不斷，還有人說那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把那段歷史給變「隱身」了……總之種種說法都有。

棠落瑾原本對那段歷史只是稍稍好奇而已，不太在意。現在待在醫院裏，身邊又有格外柔弱喜歡言情小說的親媽在一旁話嘮，他只能問道：「那這段歷史找回來了？誰找回來的？消失的歷史，是哪朝的歷史？那個歷史上，都發生了什麼？」

棠母見自己兒子感興趣了，立刻忘了塞給兒子的小說的事情，道：「這段歷史啊，是一堆考古學家找到的，唔，其中一個，還是棠棠你小時候用零花錢資助過的女孩，不過，她是考古學的博士，還不是教授來着。至於消失的王朝，是大棠朝，這大棠朝……」

棠母還在絮絮的說着大棠朝的歷史，棠落瑾已經呆住了。

「武皇建國，睿皇時大棠朝國土最盛，誰人都不敢欺，也是在睿皇後期和昱皇時，大棠盛世出現……」

棠落瑾聽着棠母的話，腦袋裏嗡嗡作響。

他有些不敢相信，卻又有些釋然。

原來，那段歷史，當真是存在過的歷史。

他是存在過的。

棠母絮絮說了半晌，忽然又高興起來，拿起那本書來，翻給棠落瑾看：「看，棠棠，你從前還說我給你取的名字不好聽，你看你看，這睿皇可是這個名字！哈，現在好了，我的兒子也是皇帝啦！」

棠落瑾：「……」說得好對他都無法糾正。

「還有哦，這本小說你要好好看，這是上部，下部媽明天給你拿來。這本小說作者可厲害著呢，大棠的正史剛剛拍完，這個秘史就要開拍啦！緊隨其後，也要開拍啦。」棠母低頭，神神秘秘道，「棠棠以前看偵探小說最會猜兇手了，你看看上部，猜猜女主角是誰？猜猜那個和你一個名字的睿皇，最喜歡的女人是誰？」

棠落瑾：「……」應該有女主角么？不是不該有的么？

棠母：「媽相信，媽的棠棠一定能猜中女主角的！」然後說完，又頗為憂愁道，「說起來，人家和你一個名的，都有女主角和他在一起不離不棄的，棠棠你怎麼不能給媽找個女媳婦兒呢？就是丑點黑點，你不介意，媽就不介意的。」說完還重重點頭，「真的！」

棠落瑾：「……」丑倒是不醜，黑也不算太黑的男媳婦兒，我一點都不介意，以及，媽媽你介意么？

當然，他還要想法子去找找他，才能知道結果。

棠母看了自己兒子一會，憂愁的從包包里掏出一個電子閱讀器來：「算啦算啦，你要真不喜歡女的就算啦。媽也不強迫你了。看，這上面都是媽給你找的男男小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和你同名的那個睿皇的同人小說，你自己看看吧，寫的都挺好的！對了，還有一個是睿皇和他親舅舅的哦——」

棠母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眼睛尤其亮。

棠落瑾原本要推辭，聽到最後一句話，看看棠母的表情，面無表情的把東西收下了。

算了，看看他們怎麼寫他的吧。

以及，如果他成為每一部寫他和舅舅為主角的小說的第一打賞人，舅舅是不是就能通過這個，來找到他了呢？

棠落瑾拿着手裏的閱讀器，微微發怔。

他能回來，是上天眷顧。那麼，上天有沒有再多眷顧他幾分，把他的舅舅，也送過來陪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