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撿回失去的記憶

第一百章 撿回失去的記憶

吃完飯,我們幾個年輕人漫步在白鎮的街頭,

習梅說:「這裏好像一個地方,很熟悉的感覺,就是想不起是什麼地方了,」

磊磊撫着她肩膀說:「是因為這裏太古舊吧,觸發你的詩情,」

我和順順看着他們兩個人笑,好幸福的小兩口,

西塘河在眼前了,它沿着白鎮逶迤而下,支流穿越白鎮把鎮區劃分為南北兩面,小小的文英橋安放在窄窄的河面上,好像陶瓷玩具,河面很窄,窄得可以一躍而過,僅容兩艘小舟擦肩而過,這樣一座橋,其用意恐怕更是為了給單調的河水一個小巧的裝飾,而不是為了通行之便,有了小橋,可以養目安神,望着它,又會讓人心生疼痛,端莊間有嫵媚,嫵媚中有寧靜,

習梅倚在橋欄桿上,一副心曠神怡的模樣,

太陽橙紅如蓋,懸在日照庵頂上,通體光明卻不刺眼,光芒是如此柔和,我們又走到了太陽底下,日照庵,建在綠洲之上,四面環水,樹木叢生,百鳥啁啾,庵西道路長達里許,兩旁矗立數塊斷裂的碑碣,上書「慈雲廣被」、「澤被群生」的碑文,天空的夕陽和遠處的村落構造了這個畫面的整體輪廓,漁夫和船給畫面增添人間煙火的溫暖,在寧靜的夕陽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這般和諧,麥穗、入眠的春蠶和稀薄的桑葉,使畫面的色彩更加生機勃勃,時間或在初夏,歡聲笑語又展現出其樂融融的鄉間氛圍,

順順說:「這個建個公園就好了,老人們可以打打拳,跳跳舞,」

我笑道:「這是個好主意,等你掌握了大權,一定要撥點錢給白鎮,」

沒等順順開言,磊磊搶先說道:「這個別指望政府,我看個人投資最好,把這兒建成一個旅遊景點,你們看,有樹有草,有船有水,城裏人來租條船到河裏划,一直劃到南湖的蘆葦盪去,多有意思啊,」磊磊出去幾年到底不一樣了,有經濟頭腦,要是經商一定是個好材料,

順順說:「哥,聽說你分到海鹽國稅局了,倒真是個好單位,不像我,整天窮忙,」

磊磊臉上沒有喜悅,反倒顯出悲哀之色,順順知趣,不再言語,我說繼續向東,那兒有個輪船碼頭,去看看,

這是一個很小的輪船站頭,進入候車室,這是白鎮最繁忙的地方,夜晚雖然有遙遠的汽笛聲,卻沒有過境的輪船停留,人便走空了,沒有人這裏便成了垃圾場,那些用木板簡易鋪搭而成的座位上,坑窪不平的地面上,滿是瓜子殼、甘蔗渣子、香煙屁股,售票窗口上方一行行站名:白鎮、昭陽、射陽、皂河、鳳凰台、柳堡……這些地名中白鎮顯得最不普通,它的名字總給人一種曠古遙遠而神秘莫測的江湖的感覺,旅客走光了,售票處的窗子就關上了,關得死死的,有兩道門,一扇朝西一扇朝東,大敞四開,寒風由東向西穿堂而過,發出尖銳的叫聲,說是門,其實就是門框,門在這裏是多餘的,半夜照例會來一些不速之客,它們是白鎮最為資深老練的夜貓和野狗,它們聚會於此幹什麼無從知曉,人與畜牲,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事,

令我不解的是,皂河鎮離白鎮相距數百里為什麼名列其上,是兩個古鎮的心心相印,還是人為的結果,后來老譚讓我知道這是因為肖達全擔任白鎮區長時的力排眾議,開闢了這條航線,當時有人說它更像一條秘密航線,直接通到他妻子的故鄉皂河古鎮,

通航之初沒有白鎮人到皂河去,也沒有皂河人到白鎮來,這條航線陸陸續續把沿線的客商帶來了,把白鎮的醬油和魚蝦帶走了,又把皂河的狗肉牛肉帶了回來,它最後成為一個貫穿南北方的貨運航線,這種交通上的便利和收益是多年以後才得到的,在這之前,肖達全冒着極大的政治風險開闢這條航線於公於私都認為是一個奇怪的舉動,這種看法也很正常,他身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他就是個強勢的怪物,只要認為自己是對的,任何人的意見都聽不進去,做了決定的事,九頭牛也別想拉他回頭,

每個人每個建筑後面都有一個斂聲屏氣的神奇故事,這話一點兒也不假,白鎮水網縱橫,白鎮人如同落進蛛網的蟲子,陷進去后想再出來是極難的,如今好多耄耋老人還沉浸肖達全的傳奇故事之中,歷史的真實和故事的浪漫成為白鎮生活的支架,讓這裏的精神生活無比豐富,像每天端上飯桌的菜肴,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我們幾個人站在水泥和石頭混合鑄成大碼頭上,迎面是風,腳下是河,河上不時駛過一艘兩艘貨船,

河水流到輪船站就開始拐彎進入到下官河,下官河很寬大,沒有波濤洶湧,就這麼平靜地流淌,一百年這樣,一千年也是這樣,它的姿勢一直就沒有變過,

我在白鎮那麼多年,最感興趣的是輪船站,只要有朋友來都要帶他們來看看,還有就是老街,老街是我爺爺肖達全成長和戰鬥的地方,他大半生在這裏走家串戶,穿梭於大街小巷和宅院,提到他老街上沒一個人不知道,

現在老街的房子還保留着原貌,一律老式的帶一層樓的木板鋪面,在樓上走動樓板便咯吱咯吱地響,樓下做生意,樓上住人晒衣服,從小兒的尿布到女人的胸罩,從打補丁的短褲到印着水仙花的床單,像各式旗幟在市鎮的喧鬧和塵土中迎風招展,白鎮生活在這裏很滿足,滿足的生活便沒有痛苦,即使日本人和國軍駐紮白鎮的時候,他們表面上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沒有表現出太多的不安和反抗,后來日本人往白鎮投了三顆炸彈,炸毀了白鎮足以自豪的大士禪林,以及趙氏家族的豪宅趙大房,他們才開始真正覺醒,肖達全是醒得最早的人,王達人和皮一帆幫他貼過傳單,皮一帆跟隨過他在蘆葦盪里打過游擊后來做了逃兵,目前兩個人都健在,談到這三個人,白鎮人感嘆就多了,說得文化一點就是「無為而治」的意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共富貴卻難,這是世代的箴言,

我在想着過去,他們三個人已經跑到前面的電線桿跟前去了,水泥電線杆子齊着眼睛的地方,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有兩個廣告比較醒目,一是「專治狐臭」,二是「專治不育」,在專治不育後面還強調:「專治勃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多,多而不活,活而不育,」我很奇怪平時沒有注意到這個古鎮景緻,更奇怪這樣一個嶄新時代還有這麼古舊的玩意,

我只知道這些良醫往往隱藏在輪船站附近的小旅店裏,他們會租個單間,把室內收拾得乾乾淨淨,沒客人上門就赤膊在鋪上仰面躺下,叉開兩腳,腳邊一隻大茶壺;有客人來,他們煞有介事地穿上白大褂,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做模作樣,把無說成有,把死說成活,一到晚上他們會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吆三喝四,全然沒有名醫的樣子,頭頂上的電燈泡也不亮,昏昏黃黃,燈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點,不是棲息的蚊子,就是蒼蠅產的卵籽,

磊磊看着「專治不育」,大聲念起來,習梅是南方人,無論如何聽不懂這種直露的廣告詞,順順臉上有些難堪,但又不好制止,

我一拽磊磊的膀子說,還有一個好地方沒去,現在去還有好東西吃,

我往回走,經過白鎮中學時就看到了還校長,他一看到朱家兩個公子,臉上立即露出笑容,極其恭敬地彎腰和他們握手,並說要安排晚飯,

磊磊心不在焉,眼睛還在小廣告上,順順的表現很有禮節:「感謝還校長的盛情,剛剛接到我爸爸的電話,要我們下午一定要趕回昭陽,很不好意思,以後有機會到昭陽我一定請你喝酒,」

還校長倒有點不好意思了,連連表示感謝,其作態根本不像一校之長,

順順一直看着還校長背影遠去才掉過頭來:「走吧,我們到虹橋逛一逛,」

磊磊問:「剛才那個人是誰,還校長,我怎麼沒見過,」

順順低聲說:「不相干的人,」

我破口而笑,磊磊盯着我看,我只好坦白:「兄弟你說得很對,你做得也很對,你是個官才,」

磊磊笑道:「是啊,順順真是老到,和我這個當兵的哥哥不一樣,」

順順假裝生氣地對習梅說:「嫂子,他們兩個人欺負我,你也不幫幫我,」

虹橋的橋頭有塊新鑲嵌的石板,兩行豎排的字,用紅漆描在筆劃的刻道里:虹橋,始建於貞觀初年,磊磊說這應該是古鎮開始旅遊業的信號,順順側過臉對着他說:「大哥真是處處離不開經濟啊,」

虹橋巷口擺着兩道小吃攤子,你可以在左邊吃一碗涼粉,潔白如玉的粉條上面澆著一層紅辣椒、大頭菜丁子,和幾根蝦米,你也可以在右邊要兩個油端子,麵糊攤在鐵制帶把的模子裏,再盛上一點蘿蔔絲,放在滾熱的油鍋炸,炸到微黃泛香,還有小湯圓和酒釀,想吃什麼有什麼,

磊磊和習梅在小板凳上坐下來,開始有滋有味地品嘗古鎮小吃,我和順順不大好意思坐,畢竟鎮上人的都認識我們,我們便立在一邊閑談,一邊談一邊聽着吃主和小販們的搭訕,他們都是白鎮的熟人,

我對順順說:「是的,在這裏,你會撿回失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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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鎮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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