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番外·杏花疏影(上)

83.番外·杏花疏影(上)

佛家有言,眾生皆苦。

所謂誕辰,不過是人活一世的苦難開始。惠岸自小生長於雨霖寺中,他雖然知道自己的生辰,卻自幼便沒有將這一日當成是什麼特殊的日子。每日誦經、禮佛、打掃庭院,偶爾跟隨師父下山化緣,行醫治病。惠岸從來如此,安之若素。

「你們寺院好生奇怪,生辰是多重要的一日,怎麼能這麼不看重呢。」純如在曉得惠岸的生辰之時如是說道。彼時惠岸還只是個跟在師父身後的小沙彌,同這年紀相仿的女冠不過是在同一個村子裏為救時疫相逢。

惠岸好脾氣地解釋道:「女施主有所不知。每年四月初八日,是大聖佛祖的聖誕日,佛門中人都以此日為自己的生辰。每年此日,咱們寺院之中都會舉行法事,怎麼能說不看重呢。」

聽聞惠岸如此說,純如雖然瞭然地點點頭,眉宇間卻泛著些許的思索狡黠。雖然二人年紀相仿,純如卻比惠岸活潑跳脫許多。純如問清了惠岸的生辰之後便離去了,惠岸原以為此事便告一段落。誰知生辰那日將將起身,他便被純如帶到了她們紫雲觀的女冠們借宿的農家。

「純如施主!使不得!這,你們女子群居之處,貧僧怎可孤身入內,不妥不妥!」惠岸死死抓着農院門口的門柱,卻被純如使勁往裏邊拖。

惠岸修習過醫術,卻並未學過武功,自然及不上需要修習劍法的純如。二人在門口僵持着,卻叫純如的師姐們好生看了一場笑話。最後還是純如的大師姐出來說話:「小師父,咱們此處雖然女子居處,卻又不是什麼妖魔穢亂之所,你何必擺出這副模樣,我們姐妹幾個又不會吃了你。」

惠岸生出幾分遲疑,又聽得另一位女冠笑道:「小師父你便進來吧,不然小師妹的準備一片心意可都得白費了。」

「師姐!」純如有些羞惱地跺腳,又引得一眾女冠們發笑,惠岸看到純如嬌憨的模樣,不知怎麼,便鬼使神差鬆開了抓緊院門的手。此後想來,那一瞬的心神莫名,是因為遇上了此生的劫數。

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麵。

純如將筷子遞到他手裏的時候,臉上還帶着些許不好意思。她笑道:「我自小過生辰的時候,師父師姐們都會給我準備一碗長壽麵的。師父說,吃了長壽麵,便能一聲順遂,長命百歲。」

惠岸有些懵懂地將筷子接過來,長壽麵被溫在灶台里,現在端出來還是熱的,白色的霧氣繚繞蒸騰,像是絲絲縷縷的線,圈在心上纏緊之後生出幾分酸軟。

純如還在絮絮叨叨著:「你每日清晨便起來做早課,我還怕來不及,半夜便讓我師姐將我叫醒,這才好不容易趕上。若是今早吃的第一口不是這長壽麵,接下來一歲都是要倒霉的。」說着說着,純如便發覺面前的惠岸雖然接了筷子,卻並沒有動這碗面,語氣中頗為疑惑地問道,「怎麼不吃啊,我曉得你們茹素,沒有放蔥蒜。」

惠岸這才回過神一般,同純如輕聲道了聲謝。純如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一彎月牙:「那日我在山上崴了腳,若不是小師父指不定便被野獸叼走了,要謝謝也當是我謝你。」

惠岸不置可否,只是低聲繼續道了一句:「多謝。」

那是惠岸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素麵,麵條勁道,湯汁透亮。細長雪白的麵條散在湯汁里,就像是俗世之中的三千煩惱絲。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村中的時疫情狀不算嚴重,很快便在雨霖寺的僧人與紫雲觀女冠的合力之下便控制下了情勢。雨霖寺距此處頗為遙遠,惠岸一行已經為了疫情在此處逗留了太久。如今疫情平穩下來,又有紫雲觀的道長們看護,寺中傳來方丈圓寂的消息,他們便也啟程回凌安了。

臨行前,純如得了消息,特地來村口送他。惠岸心中有說不分明的難過,面對純如秀美的側顏,卻怎麼都無法將自己的心緒說出來。心中酸澀的他自然也沒有發現純如的欲言又止,和師父擔憂陰沉的眼神。

送人千里,終須一別。純如最後下定決心,也不過是同惠岸說了一句:「倘使哪日,我去了凌安,一定會來找你的!」

一語成讖,多年後惠岸心中卻時常想,純如若是沒這麼守信便好了。那樣,他即便見不到她,也能騙自己,曾經笑容明媚的少女並為死去,如她所言的那樣,每年一碗長壽麵,一生順遂,長命百歲。

回寺之後,惠岸毫無防備得便被師父關了禁閉。小的時候誦經偷懶,惠岸也曾被關過禁閉,只是那已是許多年以前。他在禁室之中被關了三日,也沒能明白,師父究竟為何將他關在這裏。直到送飯的師兄看不下去,偷偷教了惠岸同師父懺悔。

「弟子險些犯戒,然心思純凈,一心向佛,誠心悔過,還望師父饒恕,給弟子一次機會。」惠岸照着師兄指點的同師父認了錯,心中卻還是不明白,自己何時犯戒。師父那時聽了他的話,只是長長地嘆息一聲,囑咐惠岸以後不得同純如見面。

惠岸這才後知後覺,真正明白了師父擔心的究竟是什麼。

而後的日子,仍舊是青燈古佛,誦經之時惠岸卻總是集中不了心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為何還有人沉迷於世間百色,一切都是虛妄,為何人心還會生出波瀾?惠岸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午夜夢回間總是看見一個迷濛的藍白背影。

直到純如一身海棠紅衣站在他面前,期盼著問他:「倘若小師父不是自幼生長於寺廟之中,只是凡俗子弟,可會娶一個……娶一個如我這般的女子?」

惠岸心神一震。

可願?可願?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卻覺得應允的答案已經翻滾在唇邊。

阿彌陀佛,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世間之事,冥冥中自有命數。貧僧生長於佛前,日日得佛理打磨身心,不曾想過這些。」心中嘆息一聲,他忍痛略過了純如企盼的眼神。

避而不答是他唯一可說。說謊是嗔,言真是淫。說不得,說不得。

唯一遺憾,便是他救不得曾經怦然心動的女子,為純如誦念佛經之時,心中纏起的那些絲線深深勒緊血肉之中,四肢百骸都是綿綿密密的疼痛。五臟六腑仿若支離破碎。

佛珠斷了。落了一地的佛珠如他內心一般。他後悔了。為何不將自己的真心所想告訴她?犯戒如何,總好過叫純如帶着一身遺憾離去得好。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寺院。只是回到雨霖寺之後的第一件事,他將自己關入了禁室之中,旁人並不明白,師兄卻隱隱好似洞悉了什麼,只是長嘆一聲,替他攬下了搪塞他人的活。惠岸知曉之後,笑着同師兄道了聲謝。

師兄卻神色分外複雜地同他道:「師弟,你的笑容不真,既然心中有惑,便同師兄說說,替你開解。」

惠岸沉默了半晌道:「師兄,我犯戒了。」

師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也沒有問他個中緣由,只是同惠岸道:「當初咱們在村中遇上紫雲觀的道長們。你同那位純如道長玩的很好。」

惠岸一愣。

師兄繼續道:「那時師父頗為擔憂,還曾派我找過紫雲觀的大弟子說事。那位女道長只道你們是兩小無猜,不過是玩伴罷了,不必在意。我那時不明白師父為何那麼擔憂,自己也被那位女施主說服,如今才明白,師父洞若觀火,反倒是一切都看的透徹。」那時他還腹誹過師父擔憂太過,師弟不過是背過一個女子,心中早已放下,師父卻怎麼都放不下。

如今看來,是他們太過看輕了。

惠岸不語,久久才說了一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可惜他心如明鏡,譏笑着他口中佛偈不過是一句謊言。

而後誦經千遍,純如曾經的音容笑貌還是時時展現於眼前,從前看不分明的隱隱約約都成了難以忘懷的點點滴滴。此後,怕是在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惦記着他的生辰了。

倘若不是生於佛前,他是否會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或許有一日遇到純如,便能滿心赤誠?惠岸不明白,也再也沒了明白的機會。師父似乎察覺了什麼,只是看到惠岸日漸空洞冷漠的模樣,再下不了狠心懲罰他什麼。

惠岸自我的懲戒已經足夠痛苦,不必他再雪上加霜了。

從心如刀絞到心如止水,惠岸用了三年。這三年來旁人只看見他的佛法精進,卻不曾見到他從未放下,越是鑽研,便越是迷惑。

苦海無涯,回頭,又談何回頭。

那年大雪。小師弟在山門前掃雪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嬰孩,是個女嬰。師父帶着師兄們趕赴法會,寺中暫時交由他監管。

惠岸瞧見襁褓里那孩子的生辰之時,心中有些許震動。他也曾問過純如的生辰,同這女嬰正好是同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他的心思不知覺得便柔軟下來,惠岸仔細瞧瞧,這還未長開的嬰孩,眉眼間同純如卻隱約有幾分相像。

大抵是錯覺吧。

只是他心中覺得,自己同這女嬰有緣。思慮了不多久,他便親自下山,尋了一對久不曾生育的夫婦託付了這個孩子。

夫婦二人大喜過望,邀惠岸給孩子取名。惠岸躊躇再三,還是婉拒了。有緣相見足矣,無需過多糾葛。

臨離開前,惠岸只隱隱聽得夫婦二人商量著,為孩子取名為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只願這孩子人如其名,能一生自在恣意。

再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已經長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

正是梅雨時節,惠岸上山採藥卻聽得山間樹後傳來細小的哭聲。天色漸晚,山雨卻滂沱,惠岸只是略略猶豫便上前一看究竟。

「小施主,你為何會一個人在這裏?」第一眼,惠岸並沒有認出這個孩子。

小童看着面前一身斗笠蓑衣的陌生人,一時忘了哭泣,只是不停打着嗝。一雙淚水浸潤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好的黑色珍珠。

見這孩子不答話,惠岸嘆息了一聲,雨水漸大,他摘下寬闊的斗笠,小童蜷縮在地,用這斗笠一擋,便像是一方小小的亭子,將她籠罩在內。

過了許久,小童才仿若回過神來一般同惠岸怪模怪樣地行了個佛禮:「謝謝大師父。」清凌凌的嗓音叫人不禁便軟了心。

等雨小了些,惠岸便將拉着小童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惠岸背上的葯簍沉重,只得拉着她走,小姑娘一手扶著頭上太大的斗笠,一手緊緊攥著惠岸的手指,極為聽話。

順着小姑娘的話,惠岸將她一路送回了家。直到見到了開門的婦人,女孩的娘親,惠岸這才發現,這戶人家正是他當初送孩子的人家。這些年,也不知是天定有數,還是惠岸刻意迴避,他一直未來過此處。

失而復得的孩子,自然叫心急如焚的夫婦喜極而泣,他們再三邀請惠岸留下來用飯,惠岸盛情難卻。

「杏兒,這位大師當初在你小的時候便救過你,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以後可得好好報答他!」婦人這麼教導小姑娘。

換了一身乾爽衣裳的小姑娘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頭。惠岸微笑,這個年紀的孩子,恐怕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報答罷。

看見這個孩子,不免引起惠岸些許回憶。這孩子頸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胎記,如今隨着年紀長開,像是一節小小的杏花花枝。

原來這才是她名字的由來。

倘若對一個人太過熟悉,這個人在記憶之中的面貌便會有一時的模糊。離了那農家,惠岸才後知後覺,那小姑娘的眉眼,同純如有些相像。

這個女子被他放在心裏摩挲太久,久得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想着想着,斗笠上便有未乾的雨水,順着面龐流下來。

梅雨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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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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