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

月光(一)

「月光,晚些與為師再吃最後一頓飯,明日便離開山谷,去往皇宮。」

「是。」

我望着眼前清幽又寬廣的山谷,清風卷着落花,堪稱一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

明日,我要離開這兒,去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

我的心情沒有波瀾,如果非要問我是什麼心情,大概就是對未來的好奇了吧。

明日離開這個我生活了多年的山谷,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因為我的使命是:繼承出雲國國師之位。

國師,聽起來是不是挺氣派?

我所在的國度是出雲國,一個富庶繁榮的國度,這個國度的人們信奉鬼神,千百前來都有國師制度,每一任帝王都長壽。

世人都說是國師的功勞,國師與君王之間的關係便是——守護與被守護。

出雲國的國師,無實權在手,卻享有最高的榮譽,只需聽從君王一人吩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並不覺得當國師有多光榮,對我而言,只是當成一個任務去完成而已。

出雲國,被外邦戲稱為神棍國,而國師,又被戲稱為神棍,私底下是這麼說的:什麼大事都要神棍國師跳大神來解決。

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

國師,是真正意義上的卜卦師,能觀星象,能測天機,能看命格。

不過,算卦人是永遠看不破自己的命格的,就像我,我也不知未來會發生些什麼,但我隱隱感覺,我可能回不到這個像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了。

說實話,我也沒多留戀,因為在我心裏並沒有值得留戀的人或事。

我是一個奇怪的人,而跟我一樣奇怪的人還有很多。

我們與正常人不同,因為我們比正常人多了一種能力:預知未來。

別以為這是什麼好事,這其實很讓人無奈。

如果能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我寧可不要這種能力,當然了,我沒得選擇,我的命運打從一出生就是註定了的。

我們師門,有一個聽起來就挺高深莫測的名字:天機門。

顧名思義,會看天機。

師門的弟子並不算多,也就二三十人,弟子們與生俱來便有預知未來的天賦,這樣的天賦有強有弱,天賦強的,從幼年便能看天機,而天賦弱的,將近成年也未必能看出什麼東西,而我,屬於天賦極高,能力從幼年開始便顯露出來了。

天機門的弟子,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孤兒,且每個弟子生來就有絕症,無法根治。

說得好聽些,我們都是難得一見的天煞孤星,來自於五湖四海。弟子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長,幾乎從懂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甚至沒有親人,門內弟子大多都是這樣,在入師門之前,我也只是一個在大街上遊盪的孤兒,那時我還十分年幼,我記不清自己幾歲。

也許我的父母已經離世,又或是父母見不得我的絕症,以為我是怪胎,再或者,父母找了算命的,算出我是天煞孤星,這才選擇將我丟棄?

說到我的絕症,的確很怪胎,我是一個不能見日光的人,肌膚一旦接觸日光便會覺得全身痛苦,白天只能躲在陰暗處,只有到了夜裏,我才能出來走動。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見不得日光,只覺得一見日光渾身疼痛,我看着周圍的人們在日光下行走,覺得這個世界好不公平。

獨自行走在街道上,我只懂一種感覺,那就是飢餓,除此之外,我真的什麼都不懂。

至於我是如何活下來的……在這樣饑寒交迫的情況下,除了加入叫花子的行列,自然是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與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有小孩兒,或許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路人總會有同情心,賞幾個銅板或者給些吃的,對我們而言,都算是收穫。

不過,雖然同為乞討者,但我們都互相不熟悉,叫花子也有抱團的,或是獨來獨往的,而我就是後者。

我性格喜靜,不會主動跟人說話,於是,同行的人也不會跟我說話。

印象中我認識的第一人,是一家麵館的店主,那一日我從店門外經過時,被他喊住了。

他並不介意我邋遢的外表,將我喊進了麵館里,讓夥計給我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這一碗面對我而言自然是雪中送炭,我心中感激。

我在麵館過了一夜,第二日太陽還未升起時,我想離開,卻被那老闆喊住了。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他道:「離開這兒你也沒地方去了吧?不如就留在麵館里幫忙吧,麵館供你吃穿,你留下來當夥計,好么?」

我本就是個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人,有人願意收留,我自然是歡喜地答應下來。

不過,我並沒有高興多久。

當天下午,老闆一家人要去城外上香祭祖,我看着他們在準備祭祖用的東西,心中忽然湧上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那預感十分強烈,我的腦海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攔住他們。

而我也確實這麼做了。

「大叔,你們能不能不去?」我拉住老闆的衣角。

他很納悶地望着我,「怎麼了?」

「不能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那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連我自己都說不上來。

「為什麼不能去?」

「好像會有危險。」我認真地看着他,「能不能改天去?」

「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呢。」旁邊的老闆娘道了一句,「走吧走吧,時間不早了。」

「我不是在胡說。」我抓着老闆的袖子,「我說真的,不能去,你相信我。」

「孩子,你可能還沒睡醒,要是餓了,自己去廚房找吃的吧,等我們回來,我再給你帶些好吃的,別搗亂啊。」老闆說着,拍了拍我的肩,還是跟着家人走了。

我眼看着他們的馬車遠去,我站在店門口,內心感到很不安。

但是我走不出這個店門。

因為一旦踏出門,就會被日光照到,而我一向不敢曬太陽,於是,我只能站在原地。

希望我那莫名其妙的預感只是錯覺吧。

希望他們還能回來。

然而……直到天黑他們都沒有回來。

我心中愈來愈不安,眼見天色暗了這才敢跑出去,我在街邊只遊盪了一會兒,便聽到了關於他們的消息。

就在今日下午,官兵搗了一個城外的劫匪窩點,有幾個劫匪趁亂逃了出來,心中氣憤難平,遇到過路的一家人,便將他們的財物全搶了,一家四口,全死於劫匪刀下。

有人認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正是這條街上開麵館的,可憐了全家都在同一日斃命,一個活下來的都沒有。

我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

原來……我的預感都是真的?

雖然我年幼,但我流落街頭這麼久,也懂了些人情世故,我意識到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

沒有人像我這樣,能夠預知到旁人的危險,似乎隱隱能看出一個人的命運。

那種感覺有些虛無縹緲,但事實卻在告訴我,我的感覺是對的。

聽到這一家人死亡的消息,我十分難受,又十分迷茫。

如果我不能預知到他們有危險,或許難受一陣子就好了,可正是因為我預知到了,卻沒能挽救他們的性命,這才讓我感到自責。

我曾努力地試圖挽救,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因為我的力量太小,小到救不了一個人,甚至我說的話都沒有人相信,因為我只是一個小孩兒,而我這種能力一旦被證實,可能我會成為世人眼中的怪物?

因為我清晰地感覺到,我與周圍的人們格格不入,我不是一個正常人。

我很討厭這種感覺,我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如此難受了。

之後的日子,我依舊在街頭流浪,白天躲在沒有太陽的地方,太陽落山後便出去晃悠,直到有一天夜裏,我縮在街道的角落準備睡覺時,有個身着道袍的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約莫三十多歲,相貌端正,面無表情。

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對這個人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人……似乎沒有感情一樣,他給我的感覺像極了說書人口中仙風道骨的道長。

他望着我,道:「你想擺脫這種流浪的生活么?跟我走吧。」

我沒有多想,同意了。

我並不擔心自己被拐賣或者被騙,我的日子本就過得很糟糕,再糟糕又能怎麼樣?

且,如果他真的有什麼企圖,我的預感應該會告訴我。

但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沒有不良目的。

此人,正是我的師父,月明。

「你既然見不得陽光,那麼從今以後,你叫月光,而我便是你的師父。」

我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沒有名字。

師父把帶到一個清幽的山谷里,這是一個堪稱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而這片土地上,總共也就二三十人。

之後,師父告訴我,整個師門的弟子就這些,從被師父帶回來的那一刻起,我也成了這個師門中的一員。

天機門,聽起來倒是個大氣的名字。

「月光,你是天生的卦師,且天賦極強,如果你漂流在人世間,那麼你將難以擺脫痛苦,因為與人交流會產生感情,而你一旦感應到人的危險,便想要拯救,拯救不了便會傷心自責,你已經體會過那種無奈的感覺,以後還想體會嗎?」

我怔住。

看來,師父什麼都知道。

對了,師父跟我是同類人,甚至比我高明得多,自然什麼都知道。

「為師現在便開始教你如何精心,如我們這樣的人,必須斷情絕愛,否則便是萬劫不復了。月光,你要記住,你能看破天機,但不能泄露天機,否則你一個舉止就能改變許多人的命運。你要斬斷一切情感,讓自己的心平靜如一汪死水,那麼你就不用再體會那種傷心無力的感覺,從今日裏,為師要將你關在山谷里的密室中,來磨鍊你的心志。」

師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我關起來了。

起初我害怕,雖然我習慣了黑暗,卻不習慣孤獨,那種連鳥叫蟲鳴都聽不到的靜謐空間,讓人心慌。

不過,所有的恐懼不安,都在隨着世間的消逝而漸漸消弭了。

我知道師父是為了我好,他說的都是道理。

一開始我會暴躁,我想逃離,但無論我怎麼喊叫也無用,反而讓自己覺得累,於是我便不再白費力氣,安安靜靜地坐着或躺着,長期不與人交流,會讓我變得愈來愈冷漠。

我努力讓自己的心一點一點麻木,什麼都不去多想,可以使我變得輕鬆。

我在幽閉的環境裏呆了許多天,我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因為身邊是無盡的黑暗,除了有飯吃之外,什麼都沒得干,我除了想着以後該做什麼之外,就是睡覺,日復一日,直到師父把我放出來,他說,我總算變得鎮靜多了。

師父把我放出來那一刻,我是開心的,可開心了之後,又覺得人生似乎沒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我應該追求什麼,我最大的願望是想要沐浴在太陽之下,但師父告訴我,不可能。

一晃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我望着這個呆了十幾年的山谷,只覺得時間過得挺快。

我們師門不同於一般的江湖門派,弟子之間從來不說話,也很少交流,更別提感情,彷彿一個個都是木偶人一般,師兄弟之間若是哪一天忽然有人死了,其他人也不哭不喊,只會拜上一拜,以示哀悼。跟這樣一群沒有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就變得愈來愈薄情了。

如師父所希望的那般,我學會了斷情絕愛。

但那只是我自己這麼以為罷了。

師父常年給我灌輸他的思想,來來回回就是一個意思:絕情。所有的弟子們都深刻地記住了這一點,對於很多人來說,學會了斷情絕愛是輕鬆的,感情的羈絆只會害苦了我們,因此師父堅決教我們斬斷情根,哪怕同門師兄弟死在你面前,都不要流一滴眼淚。

「月光師兄。」

忽然,身後有人在喊我。

我轉頭一看,是月圓。

天機門女弟子很少,師父曾說,月圓是女弟子中天賦最好的一個。

應該也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

可惜,再漂亮的姑娘,入了這天機門,在弟子們眼裏也就那麼回事了,對於皮相,再好看也引不起弟子們心中的波瀾。

而再醜陋,也不會遭到任何歧視。

「師兄,明日你就要離開山谷去皇宮了。」月圓說着,遞了一包東西給我,「這是我為師兄做的一些點心,就當是告別,師兄拿着路上吃,珍重。」

我接過了這份告別禮物。

「謝師妹。」

除了說謝,我好像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多年師兄妹,要分別了卻也沒話可說。

月圓望着我片刻,忽然嘆息一聲,「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師兄自己保重吧。」

說完,她很果斷地轉身離開。

我意識到,月圓對我,似乎跟對其他人不一樣。

雖然她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我總能感覺到她對我有些微妙的情感。

無所謂了,反正明天我就離開了。

到了夜裏,我前晚師父的房間,一推開門,就看見師父坐在桌邊,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飯菜。

我坐下來與師父一起用飯。

「師父,徒兒離開之後,您自己多保重。」

「為師不用你牽掛,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別忘了為師告誡你的那些話。」

「月光不敢忘。」

「今夜叫你來,不單單隻是吃頓飯這麼簡單,月光,為師告訴你,你命中注定有一大劫,從你離開這個山谷之後,你的劫難便也算是剛開始,你要牢記為師教你的那些道理,你或許就能避開這個劫難。」

我怔住。

師父當然不會明說是什麼劫難,他這是在對我旁敲側擊,提醒我。

「你的劫難是一個人,你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劫難為師幫不了你,今後的路你只能一個人走,不過,只要你時刻將為師的教導記在心中,你是能平安的。外面的世界紛亂,不同於山谷之內,你要守住自己的心,明白嗎?」

我點頭,「謹遵師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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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國師滾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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