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星沉碧落,大夢初醒千年

第十二章 星沉碧落,大夢初醒千年

月色正好,滔滔江水東流,載着一葉扁舟。www.

江心月影斑駁,小舟飄蕩在江面上,映出一片清輝碎影。船上一人仰面躺下,一條胳膊枕在腦後,一手扣舷而歌——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觳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唱罷,大笑坐起,從船上抓起一壇開了封的烈酒,仰臉痛飲。烈酒入豪腸,眼角卻微微有幾點淚光。

痛飲之後,樓轅仰臉看着天上一輪明月。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自那日離開京城之後,他便地解散了黑虎精騎,並沒有真的去雁門關。他才不傻,誰知道陸六孤會不會突然又對他放不下心,再派人追捕他們?黑虎精騎三千人雖然顯眼,但是就地解散、化整為零之後,想要把這三千人從幾千萬甚至幾萬萬的天下人里找出來,那也是大海撈針的事情。

他呢?以後又怎麼辦?

他不知道黑虎精騎的兄弟們會去哪裏,是各自歸家,還是去雁門關,改個名姓再從軍入伍?

但他卻是沒地方可去了。他已經不是九嶷弟子,沒資格再上九嶷山。愧對樓玉清一家,也不能再去苗疆。劍南路?若是牽連甘草等人,他又於心何忍?陸六孤也知道他早年曾住渝州,回去渝州,似乎也不是很安全。

放眼天地浩大,竟無可去之處。呵,還不如他就這麼跳進這江水裏,淹死算了。

可是他要是想死,卻也不必這麼麻煩。

樓轅突然咳了起來,聲音撕心裂。一手捂住嘴,卻依然有血跡從指縫間滲了出來,帶着酒氣。

咳喘慢慢停息,樓轅移開手掌,手心一片血紅。伸進江水裏洗了洗,唇角一抹苦笑。

這一天還是快到了。

十六歲,中燼心之毒。一直用以毒攻毒的辦法,服食「解藥」強壓。二十歲,中情蠱之毒。情蠱與燼心相衝,毒性不再發作,他的身體慢慢好了起來。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毒性對他身體造成的損傷依然還在,只是被他強壓了下去而已。再加上連年征戰,天雷劫殺……

他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只是因為早就知道活不久了,所以恣意放縱。可笑陸六孤反而沒有覺得他有絲毫命不久矣的樣子,居然還千里迢迢的送去那麼個點心。

不知道陸六孤知道他本來就命不久矣的時候,會是什麼反應?應該是會很精彩吧?人算不如天算,更可笑的是他算錯了。他修道三載,不過就是為了平心靜氣,慢慢化解自己的戾氣,也化解去多年累積下來的內傷。

可是……呵。罷了。

樓轅微微閉目,又枕着胳膊躺在了船上。且隨水自流,隨遇而安。

摸到了一隻空空的酒罈子,隨手扔進了江里,這一路他都記不清自己扔掉多少酒罈了,卻記得,自霍湘震走後,自己已經多年未曾開懷暢飲。

九重宮闕內,清冷月光下,陸六孤獨立在花園之中。更深露重,他竟然覺得有些冷了。

一襲披風蓋在了他肩頭。

陸六孤唇角微揚,抓住了那人的手:「小軒。」

樓軒「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而後迴轉到他身前:「這麼晚,還沒睡?」

陸六孤頷首,而後又微微嘆了口氣:「小軒……你,怪我嗎?」

樓軒自然知道他說的是樓轅的事情,搖了搖頭。陸六孤突然一把抱住了樓軒,擁抱之後,又看着樓軒的眼睛:

「這件事,史官必然會曲筆記載……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不是「朕」,而是「我」。

樓軒有些疑惑,陸六孤便低低嘆了口氣:

「把霍兄的棺槨,假冒成小轅的,對外就宣稱小轅已經暴斃身亡……至於霍兄,他的官銜只有過黑虎軍副將,還有以前劍南路的玄命司,如果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並不難。小軒,你覺得我這樣做,可以么?」

樓軒微怔,他知道史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曲筆掩蓋的,並不驚訝。只是……

「你自己決定就可以,這件事……為什麼要問我?」

陸六孤再次把他攬進了懷裏:「我想讓你知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說罷,放開懷抱,牽起了樓軒的手,「我承認,之前我的確有過猶豫。前秦因為專好男色而亡,我擔心過如果我堅持和你在一起,會不會有大臣藉此彈劾。而且一個男人,頂着皇后這個名頭,我覺得這是對你的折辱。但是我覺得,這應該由你自己選擇。」

樓軒猜到了他要說什麼,微愣著不說話。陸六孤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

「你願不願意,做第一個名至實歸的男皇后,一輩子,名正言順的和我在一起?」

樓轅做了一個夢。

他又站在那條河的河面上,河水,沒過了他的腳踝。

依然是霜夜,周圍依然渺無人煙。他忽然感應到了什麼,扭頭看向河流上游。

他看到了自己,很多的自己。

離他最遠的那自己,年少精靈,十一二歲的模樣,笑意無邪,只是個俊秀的小半妖,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

然後,十六歲的時候,在齊家的地牢裏,傷痕纍纍,眼裏是對天下蒼生的痛恨。

二十歲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笑意裏帶着深深埋藏的狷狂張揚,唇角的笑總帶些嘲弄的神色。

後面……征戰沙場的他,玄甲桀驁;和霍湘震成親他,喜上眉梢。還有曾經崩潰、絕望、墮落……

他看到了過去的一個個自己。

最後,玄甲白髮的他,面對着現在的他。微微笑了。

於是他也微微一笑,睜開了眼睛。

依然在月光下,卻有淚水滑出了眼眶。

他忽然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那麼孤獨。只有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例外。

霍湘震……

我答應過你,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對不起,我的確已經命不久矣。

口腔里又是慢慢的血腥味,樓轅起身伏到船舷去吐掉嘴裏黏稠的毒血,一瞬間居然在想,希望自己血里的毒性不要太強,要不然沿岸取水的居民就遭殃了。

……等等,水裏?!

那是?!!

樓轅瞪大了眼睛看着水下,而後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睛,繼續盯着江面。錯愕之中從船上站了起來,死死看着水下。

是他?!

樓轅甚至來不及思考那是不是他喝醉了產生的錯覺,一個猛子紮下了水——

這水不對!!!怎麼冷得刺骨?!

樓轅的眼前,倏忽閃過一道刺眼的冷光。

雨下得很大。

霍湘震看了窗外一眼,不知為何心裏忽然悸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會是什麼事情?霍湘震低頭看着桌子上還沒計算完的微分,微微猶豫。

面前,是那名為三途鏡的石台。蓮花瓣雕琢得生動美麗,卻單單缺了一角。霍湘震記得到,這一角,是燭九陰掰了下來,一半給了樓轅,一半化成了石粉讓他喝掉了。

他正在計算三途鏡的數據,他覺得,一切都和這「三途鏡」有莫大的關係。正在算一個微分式子,關於三途鏡材質的問題。

可是他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他應該出去看看。可是理智告訴他,外面這麼大的雨,最大的可能就是什麼都沒有,只是他氣短心慌而已。

可是……

是去看一眼,還是就當沒事發生?

霍湘震看着桌上的微分算式,最後還是認命般,放下了筆,轉身走出了實驗室。

看到他走出了實驗室,還沒下班的同事們集體愣了三秒,然後拿出手機看黃曆——今天什麼日子啊霍湘震居然主動走出了實驗室???

霍湘震沒理會同事們震驚的表情,只是快步走進了電梯。他在二十三樓,不假思索就摁下了一樓。

心跳得很快,這是自從回來之後從沒有過的情況。他莫名地感到一陣焦躁,彷彿有什麼就在不遠處等待着他,可是他懵然不知……

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然,他很可能會錯過……雖然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就在外面!

電梯到了一樓,第零局一向不需要門衛,一樓大廳里空無一人。霍湘震沒來由地焦躁不安,略一思索便急急向外面跑去。

離他很近……

全身的血液都彷彿沸騰了起來,他知道他要找的那個一定就在外面,一定就在……

是什麼?!

霍湘震猛地推開了大廳的門。

雨幕里,只有無邊的黑暗。

撲面而來濕冷的水汽讓他微微一愣,可是觸目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

是我多心了嗎?霍湘震微微皺起了眉,關上門轉身。

不……不對!!

窒息般的心悸慌亂,霍湘震的手腳幾乎一麻。

一定有什麼!!

他轉身衝進了雨幕。暴雨的聲音鳴雷一樣響在耳邊,雨水冷的讓他一激靈。

……雨水?!

雨水怎麼會這麼涼?!現在是盛夏,有暴雨不算什麼,可是這雨水涼的幾乎殺進了骨頭縫裏……

雨水的氣味,也不是清新的水汽,而是……

是三途河的氣息!!

這是三途河的河水!!

三途河……

霍湘震的心裏又是一悸,目光猛然投向不遠處的花壇。

就是那裏!!

一團黑色的身影,在黑夜的雨幕之中,幾乎隱匿無形。霍湘震衝過去,心裏一個念頭瘋狂叫囂卻不敢承認。

不可能……怎麼可能……

那是個人影,伏在地上,在雨里瑟縮。

他扶起了那人的肩膀,發覺他在顫抖,可是他自己的手也在戰慄……

是他嗎??是他嗎?!

那人抬起了頭,陰陽妖瞳里,流轉着光彩——

「師兄……真的是你!!」

不知是誰先發力,兩道身影狠狠相擁。在暴雨之中,彷彿要將對方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

——我穿過了一千年的時光,遇到了你。二十五年,你是我生命中重於我自己的一部分。

——我走過了一千年的距離,來找到你。我的一生,你是我生死都無法磨滅的痕迹。

還好,我們終於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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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請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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