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兩年後，金梅獎頒獎禮。

華星安排許晉城帶着一位剛出道的年輕女孩走紅毯，兩年前的許晉城不管走到哪裏都是壓軸，都是焦點，兩年後，他已經不再重要，不過是紅毯上來來往往的鮮亮面孔中的一個，或者說，他連鮮亮都算不上了。

許晉城這兩年出的作品，比過去五年都多，像是被上足了發條，只要是差不多的片子，有邀約、能談下來的，他都接。他也不再是當年特立獨行的游雲散鶴，在華星旗下，許晉城也不再有恣意妄為的資本，阿南有了自己的小事業，早就不跟他了，華星給許晉城安排了團隊，倒也沒虧待許晉城，都是按照一線大牌的配置來的。

問題出在許晉城自己身上。他仍舊是演技的教科書，從敬業的態度，到拍攝的完成度，無可挑剔，但是很多目光如炬的優秀導演，已經不願意找他合作了。這些苛刻的導演，無法從許晉城身上看到靈氣和靈魂，最多，可不過是個刻板的教科書，再不客氣地說，有更年輕，更靈動的新生代演員盡挑盡選，許晉城除了過去的那些成就，已經乏善可陳。

所以他這兩年，在圈子裏的處境有些尷尬，大部分人都知道許晉城欠了很多債，拚命接片是為了還錢，有些看交情的合作人，會挑一些不輕不重的角色叫許晉城拿點片酬，至於那些落井下石的，當着面冷嘲熱諷何止一兩次。許晉城並不怎麼在乎，他已經相當麻木，只有在收到打款或者又還清一筆錢的時候，才覺得喘口氣，才覺得自己是有所償，有所值。他太忙，多餘的事，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

他終於在年初的時候把債務全部還清，還清后，兜里的現金加上卡里的餘額已經不足以支付小公寓下個季度的房租了，家徒四壁，老祖宗發明的這個詞真是好。許晉城把自己最後一塊手錶也託人拿去賣了，是老爺子送的生日禮物，東西珍貴，情分也珍貴，是他無能，沒有留住的本事。許晉城交了房租，留了點生活費，把剩下的大頭打給了晉池的賬戶上。

他不能停，不能歇，還要給小池攢錢呢。

一天天，一年年，過得也快，心裏有着個目標，便不會去想太多有的沒的，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呢？

跟許晉城一起走紅毯的女演員明顯有點緊張，挽著許晉城的手力道有些大，靠得太近。許晉城聞着女演員身上的濃烈香水味道有點反胃，恍惚間想起很多年前，他同江玉婷一起走紅毯的熱鬧光景，玉婷從來不會用這麼俗氣的香水，她身上的香氛總是恰到好處，聞着舒心。閃爍的燈光此起彼伏，許晉城知道，自己已不是焦點，這樣其實更好，他承擔不起那個焦點的位置了。

紅毯匆匆而過，紅毯主持沒跟他們講兩句就忙不迭地介紹後面走來的當紅小生，許晉城也不尷尬，自己取了筆在板子上簽名，一起的女演員有些憤憤地直接進了場。許晉城微笑着將筆帽蓋好放回去，這才入場。

就像他現在仍舊可以省出數月口糧錢也要定製一身得體的最新季禮服一樣，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改不了。

今年口碑最好，票房也最火的片子是個探險類影片，講述一隊年輕人深入大西北的荒漠中經歷險象環生的驚險故事，劇本寫得很好，曲折精緻，值得推敲，啟用的都是要演技有演技要顏值有顏值的青年演員，佈景道具都是下了大功夫，包括後期特效製作，不僅僅是金錢能砸出來的，拍片的團隊實在是用心，不管是專業影評還是觀影的普通觀眾，都讚不絕口。

許晉城這把年紀，本來不看這麼新潮的探險片，卻也三番五次進電影院觀影去了，從首映開始，自己都要數不清看過了幾遍，電影票的票根都攢了一小打。拍的確實好，刺激的情節，叫人反省回味的故事，有溫情，有愛情，複雜又不累贅，將故事講得這麼順暢又不白俗，可見導演功力遒勁。

許晉城真的是百看不厭，看得很開心。

除了影片本身夠好，重要的是，拍出這麼出色片子的導演，叫迪誠燁。

迪誠燁毫無懸念的獲得了最佳導演提名。

他在大西北的沙漠裏呆了將近一年半，聽說那邊條件各種艱苦，時常有劇組演員曬出沙漠裏惡劣環境的照片，還有人因為受不了退出拍攝的。許晉城在電影院觀看的時候，想起從網上瀏覽到的那些消息，也挺佩服迪誠燁，世家公子哥出身，能吃得了這個苦，大概是真的熱愛拍電影這個行當。

許晉城也只能從網上瀏覽點信息了，兩年來，他跟迪誠燁從來沒有聯繫過。

走過入場通道，看到牆壁上掛着歷屆獲獎影片的海報，許晉城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有些無奈地低頭笑着走了過去，他知道自己的好時候已經過去了，突然就想起了老爺子的話，老爺子當年罵得對，他現在不過是一個戲子。

坐到位置上，許晉城客氣地跟左右打招呼，他還是有幾個算得上善意的熟人，以前合作過的王導坐在許晉城旁邊，跟他搭扯的時候也沒什麼避諱，直接說道：「最近怎麼樣？你說你這兩年什麼都接，什麼都拍，把自己弄廉價了，結果連個入圍都拿不到，我瞧著都替你可惜。」

許晉城笑了笑，王導也是有點年紀的人，說道：「算了，有順的時候就有背的時候，我也沒資格講你，我還不是一樣，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等著養活，什麼藝術追求早就沒了，有投資我就能拍，管他什麼。對了，下個月去我那邊，給你留了個角色。你說你也是倒霉，老大不小還攤上債。」

許晉城謝了王導，不多說什麼，安靜地看起了頒獎禮。

他像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怕攝像機掃到，便也帶上了木頭人一樣刻板的微笑，教科書一樣，了無生氣的恬淡笑容。

終於等到最佳導演的頒獎，念到迪誠燁名字的時候，許晉城算是真心笑了起來，比他自己得過的任何一次獎項都笑得開心快樂。

他看着迪誠燁修長的高大身形從座位上站起來，年輕人的表情比以前嚴肅多了，只是沒有了以前那種沒心沒肺的笑容，像個真正成熟的男人一樣，自信款款地走到台上，從嘉賓手中接過獎盃，站在話筒前。話筒有些矮，迪誠燁微微側着頭，朝着台下掃了一眼，說起了感謝詞。

連聲音都覺得有些陌生。

許晉城想，這樣就對了，小迪就該這樣生活，這樣奮鬥，這樣成功，這只是起點，他還會做得更好，走得更遠。

這樣就對了。

他已經聽不清迪誠燁在講些什麼了，他看到小迪下台後，已經坐不住了，從椅子上起身，往洗手間匆匆走去。一旁的王導大概是知道些事情，看着許晉城的背影，在燈光絢爛掌聲如雷的熱鬧里，搖了搖頭，輕嘆口氣。

許晉城不覺得自己是在躲，是在逃避，他真的有些不舒服，胃像是頂在胸口，悶得很，晚上明明沒吃東西，卻覺得反胃，在隔間里乾嘔了兩下，緩了緩，知道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還要回到片場繼續拍攝，有幾個夜景的戲，得趕通宵。

出來的時候，許晉城看到了站在鏡子旁的迪誠燁。

許晉城低着頭看了看光潔大理石地板上明亮反光和倆人耳朵倒影，確定不是幻覺后，再抬頭已經帶上了笑容，他客氣說着：「恭喜。」

迪誠燁不說話，就那麼陰惻惻地看着他，年輕人這兩年，連氣場一塊兒成長了，許晉城覺得自己被壓得更加胸悶。他去洗手台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說着：「我看過了，真的很好。」

見迪誠燁還是沉着臉不講話，許晉城擦乾淨手，說着：「還要趕場，先走了。你……」許晉城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只是笑笑，轉身走出去了。

開門關門的短暫時間裏，他是有那麼點奢望的，直到門關合，許晉城才打消了自己的奢望，咬了咬牙，去停車場上了自己保姆車，往片場趕去。

正在拍的是個古裝武俠，大半夜還有吊威亞的戲，也真夠許晉城這把老骨頭受的。匆忙換上衣服化好妝，被綁上吊起來的時候，許晉城胃部又抽搐着想鬧事，他強壓下不適，努力快點過，放下來后衝到外面吐得天昏地暗。

下面是別人的戲，再輪到他估計還要個把小時。許晉城喝着涼冰冰的瓶裝水，想找個地方窩著躺一會，導演突然喊他過去，眼色有點怪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拍。」

許晉城搖搖頭，說道：「明天不是要換場地，今天拍完吧。」

導演也熬了好幾天，臉色不太好，不冷不熱說道：「知道你是大咖，別難為我，都是人情，有人想叫你休息，弄得我好像虐待演員似的，讓你走就走唄，又不會少你錢。」

許晉城不再多說什麼，去卸妝換衣服，喝了口水，走到片場門口時，又忍不住，蹲在黑漆漆的路邊嘔了一通。

心裏有火，從胃裏走。

於媽以前就這麼說過，還會弄些清火的小菜。

許晉城知道要拍通宵，叫保姆車司機跟隨行助理回去休息了，他蹲在凌晨的影視城空蕩蕩的街道邊，眯着眼睛犯困。

困得要載倒在地上的時候，被人從地上撈了起來，他睜開眼睛，看到了熟悉的人。許晉城一下子清醒過來，站直身子，說着：「小迪？」

迪誠燁拉着他往前走，拽進車裏。

許晉城有點發憷。

真的，他看到黑臉的小迪，很發憷。

許晉城打破沉默說着：「怎麼過來了。」

迪誠燁給他繫上安全帶，終於開口了，說着：「睡會，我們的賬，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