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同歸去,紅崖頂上長相憶

第63章 同歸去,紅崖頂上長相憶

一別數載,再次踏足京城,沈思只覺恍若隔世。那時晉王是他的殺父仇人,那時衛悠是他的生死兄弟,那時他困頓失意走投無路,能與衛悠在勾欄瓦肆中藉著尋歡作樂的幌子閨房私會秉燭夜談,曾經是他唯一的溫暖與慰藉。誰又能想到,真情之下包藏的竟是一支支喂滿了劇毒的暗箭,鋒利,無情,殺人,誅心。

衛悠的大軍一進城,立刻封鎖了四方城門,軟禁了大小臣工,並長驅直入皇宮內院,迅速接管了上直侍衛軍,然後才以太后柳氏的名義昭告天下,小皇帝衛先突發疾病駕崩,因大行皇帝無子,故留下遺詔將皇位傳與其堂兄襄樊郡王衛悠。

小皇帝的死太過突然,也太過離奇,消息一經傳出,不免舉國嘩然。幾家皇親貴胄各懷鬼胎,公開質疑者有之,暗自圖謀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曾經深受小皇帝垂青庇佑的顧氏一族更是集結朋黨率先發難,大隊人馬打着「奉天靖難」的旗號直逼京師,氣勢咄咄逼人。而與此同時,衛悠的精銳部眾也從各地聚集而來,大戰一觸即發。

城內到處是忙碌而緊張的景象,衛悠一邊緊鑼密鼓籌備着登基大典,一邊加固城防,做好了迎接一場惡仗的準備。

韃靼人得到先帝許諾的半壁江山尤不滿足,仍舊在北方伺機而動,親王與世家們又對衛悠這個尚未坐穩的皇位虎視眈眈,內憂外患,暗潮湧動,如今的大周猶如一垛干透的柴草,只肖某處一個小不起眼的火星,便會迅速蔓延開來,直至九州烽火,遍地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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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后沈思被安排住在了襄樊郡王府邸一處小小的院落之內,進進出出雖無甚限制,但因腿疾肆虐,每日行走坐卧也不過院內方寸之地,對於外界的各種消息更是一無所知。

一天,兩天,三天……苟延殘喘的日子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活着,是因為他對晉王的歸來還抱有一絲希望。初到晉陽時偶爾還會聽人談論起晉王,感嘆其生前如何風光無限,死時如何慘淡收場,而今不過短短數月,由江北到江南,「晉王衛律」四個字便如同祭祀過後收進倉庫里的九鼎八簋一般,慢慢積滿灰塵,再沒人提及了。

一日晌午剛過,外間忽然大亂,府內各處湧入了大批的兵士,間或還有女子尖銳而慘烈的哀嚎聲。沈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下意識想去找自己的佩劍,走出兩步才猛然記起這裏是京城,是襄樊郡王府,而他此刻不過是個行動隨意些的階下囚罷了。

鬧鬧哄哄直折騰了兩個時辰,騷亂才終於告一段落,不多久,一隊披甲執杖的兵士押著個披頭散髮、滿臉血污的男人從遠處一瘸一拐走了過來,經過院子時沈思不經意瞄去一眼,那被押解的男子竟然是胡不喜!

衛悠攻入晉陽后,那些昔日效命於晉王的臣子僕從們被殺的殺、關的關、逐的逐,只有胡不喜這等奸讒之輩靠着兩面三刀、曲意逢迎的功夫留了下來,雖未能完全得到衛悠信任,倒也一路跟着回了京城,還在王府中混了個調度車馬的肥差,沈思實在想不出,憑胡不喜那點本事能闖出什麼彌天大禍,搞得王府上下不得安寧。

此時那胡不喜也望見了院內的沈思,他強掙扎著停下腳步,朝着沈思「啪」地啐了一口濃痰:「人都道咱家是狗奴才,不錯,咱家確是一條狗,還是條閹了的老狗,但咱家這條狗也是認主的,不似那等不忠不義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真真連咱家這條老狗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他笑完,已被身後的軍士一棍子敲在了腰眼上,而後又被人推搡著踉踉蹌蹌地朝前走了去。

緊隨這群人之後,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費力追跑了過來,邊跑邊將手裏的小石子氣呼呼丟向胡不喜,因臂力不足的緣故,石子根本丟不多遠,反倒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褲腳「噗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沈思見狀急忙上前將孩子扶了起來,那孩子生得虎頭虎腦,摔了跤也不哭鬧,只管拍拍膝蓋上的灰土,又想找石子繼續去丟胡不喜,可惜一行人走遠了,憑他的兩條小短腿已然是追不上了。

「小石榴,慢點!」循着孩子的腳步,一個美貌婦人急急追了過來,見沈思立在旁邊,她趕緊躬身施了一禮,「多年未見,公子可好?」

這婦人似是認得沈思,可沈思卻不知對方的身份來歷。等了半天見沈思愣怔著並未開口,那婦人略略安撫了孩子幾句,又小心翼翼提醒道:「公子便是不記得妾身,也該記得那一盆含苞待放的石榴吧……」

沈思這才漸漸想起,此人原是當日掩護他與衛悠密會的歌姬,名喚攬月仙,他成功脫身之後不久攬月仙便抱着一盆石榴花入府做了襄樊郡王的侍妾,沒想到故人相見,竟是在如此情景之下。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那盆石榴是他借攬月仙之手送給衛悠的新婚祝福,看如今攬月仙的兒子乳名喚作小石榴,也算應了「香甜多子」的好彩頭。

攬月仙察言觀色,輕聲說道:「許是染了公子的好氣概,那石榴也長勢茂盛,沒多久陶盆便盛裝不下了,王爺只好叫人將其移栽到了卧房窗外,說來可巧,次年石榴結果之時,王爺的長子小石榴也順利降生了。人都說草木無情,細思量倒也不然,想那石榴未必不會念著陶盆的好,只是它天性如此,草木終究要長大,而盆子卻無法一同生長,論理是誰也怨不得誰的……」

攬月仙一番話明裏在說石榴,暗裏分明是在為衛悠做說客,沈思頓時沒了交談的興緻,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借問夫人,那胡不喜犯了什麼罪狀?」

「公子竟然不知?」攬月仙略微遲疑一下,如實答道,「今日午膳時,柳夫人的湯羹里被歹人偷偷下了毒,因夫人疼愛孩子,每每總要親手餵食一對雙生兒女,以致兩個剛滿周歲的嬰孩雙雙中毒當場身亡。那下毒者正是姓胡的太監,可恨王爺看他年邁可憐,特地安排他做些輕省活計,不想他恩將仇報,竟蓄意謀害王爺妻兒,真真死不足惜。」

聽見這話,小石榴也憤憤嚷道:「今日早起我還同弟弟妹妹一道玩耍來着,他們都很開心地笑個不停,曦兒聰明,已經會叫哥哥了,瑩兒的小手軟軟的,比奶糕還要細嫩,都是那老賊,是那老賊害死了我的弟弟妹妹,我要替弟弟妹妹報仇,我要殺了那老賊!」

說到殺人和報仇的時候,他神情里閃過了一絲與年紀不相符合的戾氣,那隻抓着石頭的小手,五指攥得緊緊的,或許因為對鮮血與死亡沒有切實的認知,故而沒有丁點懼怕。

沈思看着那孩子,心緒愈發沉重了起來。衛悠的父親——前朝廢太子為爭皇位設計陷害晉王,晉王便與太宗皇帝聯手奪了他的皇位,衛悠心懷怨恨蟄伏多年,終於扳倒了晉王奪回了江山,胡不喜又為晉王盡忠毒死了衛悠的一雙兒女,如今這仇恨終於延續到下一代的身上了,這「人殺我、我殺人」的戲碼,不知演到何時才是盡頭。

攬月仙嘆了口氣,語氣之中透著濃濃的悲傷:「那柳夫人當場嚎咷痛哭幾次暈厥,醒來后更是抱着兒女的屍身不肯撒手,恨不能跪下磕頭求在場的御醫救活孩子,這麼瘋瘋癲癲的,誰也勸不住。如今就算把那姓胡的五馬分屍、車裂凌遲,也換不回一對無辜孩童的性命了。更可憐王爺千歲,還要強忍喪子之痛去對付城外虎視眈眈的各路人馬,聽說那顧氏囂張得緊,公然叫囂說若明日午時之前還不肯允諾他們的條件,便要違背先皇遺旨與王爺兵戎相見,血洗京師。」

沈思不覺疑惑:「是何條件?」

「這……」攬月仙一愣,臉色微變,「是妾身多嘴失言了……」

見她欲言又止,沈思心下便已瞭然:「可是沈某的項上人頭?」

攬月仙眼光閃爍言辭訕訕:「公子瀟灑坦蕩,快意恩仇,當初憑一己之力手刃顧明璋並懸其頭顱於鬧市,膽魄氣度着實令人欽佩。怪只怪那顧氏一族睚眥必報,無論如何不肯善罷甘休。但公子盡可放心,王爺待公子情同手足,是寧可一戰也誓要保你周全的。」

沈思冷冷一哼:「如此說來,我倒要感念衛伯齡的回護之恩了嗎?」

攬月仙無奈地搖了搖頭:「妾身久居深宅見識淺薄,對於王爺與公子間的恩恩怨怨也所知不多,但依妾身看來,這世間之事皆是立場不同,並沒對錯之分。待到登基大典一過,王爺便是堂堂大周天子了,一舉一動無不左右著社稷安危,他能待你若此,公子實該欣慰才是啊。」

沈思靜靜聽她說完,沉默許久,幽幽問道:「夫人今日一席話,是碰巧遇到沈思有感而發,還是衛伯齡授意夫人,假做碰巧遇到的模樣再想方設法傳進沈思耳朵?」

攬月仙登時急了:「公子萬萬不可多心,今日實在是妾身莽撞了,罪過罪過,若公子不信,妾身可以……可以……」

沈思淡然一笑:「無妨,我信你便是了。」

其實信與不信又有什麼要緊?多此一問,無非是讓自己好受些罷了。

攬月仙說得不錯,待到衛悠位登九五君臨天下,他的榮辱得失便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了,還關係着黎民百姓,社稷蒼生,這一局棋布錯峙,終於到了丟車保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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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朗星稀,風涼如水,沈思窗邊的燭火久久未熄,飄搖不定直至天明。

他整束衣冠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鋪開紙張,研好香墨,心中積聚著滿腔愁緒萬語千言,提筆在手卻又不知如何落下。思忖半晌,沈思還是將筆默默收了起來,罷了,罷了,他與晉王之間高山流水知音知心,又何須言語?

數月來從江北到江南,從晉原到京師,城郭郡縣俱是煙塵蔽日,男女老幼個個苦不堪言,大周的江山已是千瘡百孔,這場仗無論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沈思知道,今日種種情狀若是換做晉王,換做父親沈威,換做三個哥哥,是斷不會為了一己私怨而置萬民福祉於不顧的,能以一人之生死換取天下長安,於他而言,也算得償夙願了。

無論晉王是否尚存於世,怕是都再無緣相見了,事到如今,沈思苦苦固守的最後一絲希望,也不得不自己親手打碎了。

藉著天邊皎潔的月色,沈思推開窗向北遙遙眺望而去,過了揚州府便是淮安府,過了淮安府便是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就到攬月山了吧,晉王曾無數次暢想着與能他歸隱田園,在攬月山間比翼□□攜手成仙,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頭來卻是鄉關路遠,回首凄然。

守之,我一生有三大憾事,求之不得,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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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時,兵臨城下。顧氏一族集結的十數萬人馬順次排開,刀槍林立旌旗密佈,為首的顧名珍鎧甲加身,騎在高頭大馬上對着城頭揚聲喊話:「襄樊郡王,時辰已到,那沈思小賊的人頭可提來了?今日若我名璋兄長可大仇得報,我顧氏一族即刻俯首稱臣,今後肝腦塗地效忠新皇,如若不然,我等誓要拼個魚死網破!」

話音未落,身後兵將紛紛揮起了刀劍:「魚死網破!魚死網破!」喊殺之聲山呼海嘯震耳欲聾。

面對顧名珍的最後通牒,衛悠並未作出任何回應,只是朝着身側的傳令官輕輕擺了擺衣袖,頃刻間一排弓箭手齊刷刷列隊於垛口,彎弓,上箭,滿弦,箭頭上反射著一簇簇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有屬下匆匆來報:「王爺,那……那沈念卿來了,說是要求見王爺,此刻就在……」

話未說完,沈思已然緩步走上了城頭,近前的軍士有意出手去攔,卻被走在沈思身側的尉遲升面無表情沉聲斥退了。

衛悠訝異不已:「念卿你來做什麼?」

沈思徑直走到衛悠跟前,朝着城下的千軍萬馬漫不經心瞄去一眼,語氣淡定平和,還帶着兩三分的自嘲:「無他,昔日攬月山巔紅崖頂上,你我曾有過江山之諾,今日我來踐約了。」

衛悠不曾想他會再提那些陳年舊事,一時竟有些語塞:「念卿你……無需如此……」

隨侍在衛悠身側的牛黃也疾步上前攔住沈思:「公子萬萬不可做傻事!」

沈思面對牛黃坦然一笑:「賀大人,相識一場,我便將身後之事託付與你了,我死之後,請以黑灰敷面,草席掩身,焚屍滅跡,不得立塚。」

牛黃不知如何是好:「公子這是何苦?」

沈思微微搖頭:「只因黃泉路上,我無顏面對父兄親友。」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俯身望去,腳下三丈便是刀山火海閻羅地獄,那些顧姓族人面對他一個個咬牙切齒目呲欲裂,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沈思如同看風景一般氣定神閑地看了片刻,忽而回頭沖着衛悠一挑眉梢:「衛伯齡,你我十載情分,就此恩斷義絕,此生我不殺你,是不想這大周江山再有戰禍紛亂。來生我若遇你,必誅你滿門,斷你基業,耗你心血,使你愛欲不能,生不如死。」

說完他沒做片刻停留,利落地縱身躍下了城牆。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衛悠與牛黃齊齊伸手去抓,卻連一片衣角都沒能抓到,衛悠胳膊極力向前伸著,大半個身子探了出去,臉上交雜着震驚、無措與深深的懊惱:「念卿,念卿,念卿……」

落子無悔,乾坤已定,天下太平。這十數年的算計籌謀、卧薪嘗膽,終是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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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砰」一聲巨響,塵埃四起,熱血飛濺,鮮紅色的藤蔓從沈思身下緩緩延展,如春日繁花寸寸綻開。

那些士兵詫異之下紛紛向後退去,露出了頭頂一方湛藍的天空。沈思渾身已無知覺,只有一雙眼睛尚能移動,他目光一點點向上遊走,越過青灰色斑斑駁駁的城牆,越過城頭上張大嘴巴徒勞呼喊著的衛悠,越過衛悠上方金黃色的瓦頂,和瓦頂之上流淌的浮雲,而後終於輕輕闔上了眼瞼。

寒風在身側盤旋嘶吼,將一片乾枯焦黃的葉子卷挾而起,飄飄悠悠越升越高,那葉子飛過喧囂的人群,飛過高大的城池,一路向北飄去,過了揚州府,過了淮安府,過了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便是攬月山了……

葉子乘風而上,穿過幽深的竹林,清澈的溪澗,攀上赤紅色崎嶇嶙峋的崖頂,在茫茫蒼山雲海之間,負手而立着一名高大男子,葉子悄無聲息落在男子肩頭。

男子渾然不覺,猶自閉目輕聲哼唱着鄉間小調:「攬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邊,紅崖頂,有神仙,乘風去,入雲端,攬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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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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