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相濡以沫

70.相濡以沫

傍晚時分,書房緊鎖的門忽然洞開,彩鴛立時起身,預備上前問詢,只見周元笙搖了搖頭,神情頗為寧靜,語意卻滿是疲憊道,「你也去罷,我在這裏等王爺回來。」

夕陽餘暉斜斜灑落在檐下,將周元笙的一半臉龐照得燦然生光,端然明媚彷彿廟裏鍍金溢彩的菩薩塑像。另一半卻隱藏在模糊不清的光影里,清冷晦暗,似是久不見陽光的幽谷佳人,忘卻了怎生微笑,忘卻了怎生面對世人。

彩鴛心有戚戚,按下起伏的呼吸,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出了什麼事?」

等待她的只是一陣緘默,良久周元笙繃緊的嘴角微微一松,笑了笑道,「無事,你放心的去罷,我只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急着告訴王爺。」

彩鴛微微一嘆,終是默默點了點頭。她心裏清楚,雖然自己與周元笙相伴多年,平日裏可謂無話不說,可若是周元笙當真要掩藏心緒不叫旁人知曉,那麼無論是誰,都不會從她冷艷無儔的面龐上探尋到一點痕迹。

外間到底是安靜下來,周元笙點亮屋內燭火,將那扇密室之門牢牢關上。書案上攤著那一頁薄薄的證物,她已不願再去多看一眼。慢慢地坐下來,坐在李錫琮慣常伏案之處,雙手無意識地劃過書案上的文房擺件,歙石銅盒暖硯、黑漆描金筆架、一根根牙管狼毫,還有那尊白玉三耳花薰。觸手之物,皆生寒涼,如同它們的主人冷冽的眸光,如同此刻她胸膛里沉沉跳動的心房。

直到夜色開始流觴,晚歸的倦鳥拖着長長的鳴音蟄伏於葉底,李錫琮頎長挺拔的身影方才出現在門旁。兩兩凝望,眼中俱是無波無瀾的平靜,半晌還是周元笙先笑了出來,她不過是想起,她一直側耳聆聽着外間的動靜,卻又在恍惚間忘記了,此人走路根本就不會發出聲響。

李錫琮停滯了一瞬,便邁入房中,反手將門關上。他身上還穿着公服,顯見是未曾來得及換過,那麼他也一定聽聞了,晌午過後她行至此處那一通詭異的發作。

她佔據着他的位置,絲毫沒有起身挪動的意思。李錫琮便在一旁的椅中坐了,其後定定地看着她,卻是一言不發。他唇角無笑,眸似寒星,英挺的雙眉似利劍出鞘,竟與周元笙初見他時,一模一樣。

這中間已隔了許多年了,像是隔了滄海桑田。久到她以為終將託付終身的良緣變成一場笑談,她以為今生絕無瓜葛的人變成了枕畔絮語的夫郎。然而今夜過後,一切便又會回到原點,世事如棋,她到底不是個好棋手,算不到那些非黑即白,更加算不到那些黑白之間模糊不清的暗影。

似是不慣這樣長久的沉默,李錫琮眉頭一蹙,先行開口道,「你今日傳了醫官診脈,是覺得哪裏不適?」

周元笙終是笑了出來,搖首道,「你的醫官為人很是牢靠,並不曾說過什麼。可他為人太過牢靠,到底還是忍不住做了該作的事。而我這個人疑心太重,難免就會猜度一些事。這和他並無干係,你大可不必遷怒於他。」

李錫琮默然聽着,半晌點了點頭,言簡意賅的道,「好。」周元笙亦頷首道,「那麼我便請教你一個問題,是從何時開始的?」

良久無話,也不知他是否在考量該如何回答,還是那答案已久到他需要回憶方能記起。周元笙望了他一刻,驀然抓起書案上一張信箋,揚了一揚,轉手便將那薄紙引向一旁的燈燭之上,火苗頃刻間便吞噬了那證物的一角,繼而飛快的將它化為一縷縷灰燼。

李錫琮的身子倏然前傾,眉心劇烈地跳了兩跳,待要張口,卻聽周元笙淡淡笑道,「我已看過,它便不需要再留存於世,還是燒掉穩妥一些。何況,你原本就是留待給我看的,是不是?」

見他不語,她又微笑補充道,「只是你算錯了時間,沒想到我這麼早便已尋到了它。」笑罷,方才一字一頓道,「王妃雖為周氏女,然與周氏並不親厚,日後其子若進京為質,恐難挾其以威懾元輔;反之,母子連心或可令王妃心有顧念,他日為周氏所用,妨礙王爺大計。故請王爺萬萬以大局為重,斬決後患,切勿自傷陣腳,終招禍患。」

她緩緩念出那業已煙消雲散的信箋內容,心中卻已沒有最初看到時那般滴血的痛楚,這樣冷靜的情緒足可以令她細緻入微地觀察對面之人,捕獲那些細小的自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

李錫琮緩緩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落在了別處,淡然回答,「那封信是會昌二十年冬,成恩寫就與我的。」

會昌二十年冬,那是他們剛剛成婚之時。不到親耳聆聽,周元笙亦想像不出,原來親身證實的一瞬,她的心仍是能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你一早知道今上會命藩王遣子入京為質,如今國孝既除,該是行此政令的絕佳之機了。」周元笙冷然笑道,「這政令效仿古法,雖先帝不曾實行,卻也無令人可指摘之處。然而現下你沒有十足口實抗令,尚且需要充裕的時間,是以不能公然和朝廷反目。是與不是?」

李錫琮眼望他處,良久輕輕點頭道,「是。」周元笙緩緩笑道,「可惜你並無子嗣,那麼要做到讓今上略為放心,你便急需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偏巧一定不能是我所出?是與不是?」

李錫琮的眉峰似蹙非蹙,雙唇微微開啟,許久方再度輕吐出一個字,「是。」

周元笙緊緊盯着他陰鬱的面龐,極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不帶絲毫顫抖地問道,「原因是否與信中所書一致,便請你如實答我。」

不過一句簡單問話,卻令他的胸口微生起伏,終於轉過目光,蹙眉看向了她。無語對視,似是在考量誰的耐性更為長足,亦像是在考量誰的心性更為酷忍,只是他們忽略了,彼此都是太過驕傲之人,一個旨在探究藏在迷霧背後的本心,一個卻堅定的不肯將那心意展露分毫。

也許是因為太久不曾開言,李錫琮的聲音雖無猶疑,卻帶暗啞,「那確是一個原因。」

話音甫落,周元笙已騰地站起身來,她直直地走到他面前,側目看了他片刻,驀地里揚起手來,廣袖蹁躚,捲起了一道凌厲的風煙。

李錫琮倏然垂下雙目,竟是微微轉首,將一半面頰展露在她的掌風之下,他此刻只是平靜地等待她的手落下,只因他知道,那是他活該生受的,他心中並無半點怨尤。

疾風過處,她清涼的指尖柔緩地撫上了他的臉,溫柔的摩挲之後,停駐下來。他垂下的睫毛輕輕一顫,便即緩緩揚起,眼中有一抹驚疑,尚帶了幾許惶惑。

這樣的神情亦是新鮮的,從未在李錫琮的臉上呈現過,卻讓周元笙忽然滿心作痛起來,一時痛得難以言喻,半日才抬起另一隻手,撫摸着他的鬢髮,輕聲道,「你說過的,你會很愛我們的孩子。」

她刻意的強調着我們這兩個字,便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抖。他穩得住心神,卻穩不住聲音發顫,低聲道,「是。」

那只是一個字而已,卻並不亞於山巒般凝重,倘若誓言真能如山,周元笙願意相信眼前之人,只為他不同尋常的戰慄,為他眼中極力忍耐卻揮之不去的痛楚。

她輕聲地笑了笑,雙手愛憐的拂過那糾結的眉尖,柔聲道,「李錫琮。」他霍然抬首,為這一聲繾綣卻又陌生的稱呼,只聽她含着笑,緩緩道,「你是愛我的,是與不是?」

他的目光驟然一顫,身子便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她聽到他的牙齒碰撞起一處的聲響,那樣細細密密,那樣隱忍難言,直到過了許久,他已不再發抖,她只以為永遠不會等到那個答案,卻聽他低低的應道,「是。」

他迅速地垂下了眼帘,便看不到她此刻凝結的笑容,她的眼中、她的唇邊皆是帶着無聲的笑意。這是他們成婚五年以來,他第一次承認他是愛她的,這個刻毒的人,這個將心層層包裹的密不透風的人,他原來是愛着她的,卻也不過如此待她。

「所以我替你說餘下的原因。」周元笙微笑道,「你不忍心看我母子分離,不忍心面對那樣的痛楚,因為你愛我,也會愛我們的孩子,你更加清楚如果我誕下子嗣,今上和太后一定會要那個孩子充當質子,所以你不敢冒着這個險,亦不忍冒這個險,是不是?」

所有能出口的,不能出口的,想掩飾的,無法掩飾的話皆已被她說盡,李錫琮忽然覺得渾身一松,事已至此他該感到慶幸的,他愛的人並不需要他的解釋,她是懂得他的。

念及此,他忽然心生出了十足的勇氣,抬首回視於她,點頭道,「是。」

周元笙頷首,溫柔地笑了笑,她已等到了答案,便可以安心釋然的微笑出來。回味良久,方輕輕蹙眉道,「可是你並不信我啊,你不該瞞着我的。」停了一刻,終是苦笑道,「這才是最為可氣之處,你為何不肯老實明白的告訴我。」

他神情一滯,卻是良久答不上來。周元笙哂笑道,「這也是問道於盲,你既已行在先了,此刻恐怕也答不出我想聽的話。你這個人,心思如此難猜,若是刻意隱瞞,又有誰能思量得明白呢。」

李錫琮怔怔望着她,臉上漸漸生出歉然的神色,他並非不敢面對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才好,復又將雙目垂下,那般神氣便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小男孩,明知有愧便不再倔強,亦不再傲然。

周元笙看在眼裏,一股疼痛之感再度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地伸臂出去,柔緩地將他的身子攏向自己懷中,那裏該是溫暖的,也許能夠讓這個本性孤絕的男人找到一處柔軟的棲息之所。

李錫琮難得乖順地靠在她身上,雖一言不發卻極是平靜。周元笙輕撫他的發端,半晌悠悠道,「我該感激你的,如此為我着想。可今後你若再不信我,這般瞞着我私自行事,我便不會這麼好脾氣的原諒你。」

懷中的人似動了一動,她仍舊將他按住,接着道,「之後的事,咱們再行商議安排。你如何對待東院那無辜之人,這筆賬咱們還要好好算過。我說過,我也是女人,難免感同身受,會為女人多考慮幾分。」

他埋首於溫柔鄉許久,終於笑了出來。從她懷中掙出,仰面看向她。他臉上早就恢復了往日的神氣,戲謔中透着絲絲狡慧,揚唇笑道,「這才是我執意隱瞞的原因,唯恐你為了那點不足道的意氣壞了我的事,如今你自己說出來了,可見我估量的不算差。」

周元笙禁不住撲地笑了出來,隨即呸了一聲,嗤道,「那是不足道的意氣么?你這個狠心涼薄的男人,不足與謀。」

這話怎麼聽都像是帶着玩味的調侃,二人相顧皆笑了出來。笑罷,李錫琮方才收斂神色,頷首道,「我的初衷的確算不得高尚,不過是為了活罷了,連我自己也不免鄙夷,何況旁人。」

周元笙先是點了點頭,轉而擺首,似笑非笑道,「也不能這麼說,你日後若肯好好補償人家,未始不算將功贖過。且你不曾存了偷梁換柱,易子代之的念頭,也還算有些良心罷了。」

李錫琮待她說完,已然連連搖首而笑,輕嘆道,「且不說混淆宗室血統是大罪,又有多少雙眼睛盯着,行事艱難。只說我這個人,固然算不得好人,也還不至無恥到會做那樣禽獸不如的事。」

周元笙聞言,雙眸一亮,似是頗為贊同他的話,側頭想過一陣,便輕聲言道,「你方才說,不過是為了活。這話聽上去淺薄,可是仔細想想,這世間又有誰人不如是呢?我若不是為了好好的活,又何苦一番折騰,最後揀了你這麼個人,偏又肯和你綁在一處,籌謀那些尚不可知的事。」

李錫琮聞言,挑了挑眉,笑着挪揄道,「聽上去實在不堪,像是手忙腳亂隨意挑揀了一個,不得已夫唱婦隨的意思。」

周元笙淡淡一笑,卻不理會他的話,微微沉吟道,「活着,方能有希望,方能有未來,方能好好地愛。」

李錫琮神情一震,不由凝目看向她。她亦側過頭來,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他。二人誰都沒再說話,便於這注目中渾然徹悟。無須藉助言語,自有默契慢慢彌散在彼此笑容之間,這樣的笑意是該被記在心裏的,記上個三年五載,就足以令他們安然平靜的相守住接下來的歲月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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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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