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埋怨】

第76章 【埋怨】

展昭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亦覺胸中難受,雖知曉這般抉擇定然會傷了她的心,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兩者間孰輕孰重,不必衡量也明白……

時音抱着胳膊倚在門邊看他,不以為意地輕笑道:「不過一條命而已,我若是你就讓給她了。反正你們做官的名聲都不好,也不差這一點。」

展昭淡淡搖頭:「所以我不是你。」

「我們家念一的性子一向很好,能讓她這麼生氣,你也是很有能耐啊。」

知道他故意找茬,展昭也並不接話。

「我問你。」時音斂去笑意,「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踏入公門的?」

「不想讓人蒙冤受屈。」

「這不就對了。」時音懶懶散散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人有時候得學會變通,恪盡職守是好事,但太執著那就成傻子了。」

展昭緘口不言,繞開他徑直往外走。

「展大人。」院子裏正有等候的捕快上前來詢問,「既然兇犯已擒,我們是不是該撤人,回開封府了?」

「好。」他一面頷首一面不出院門,「先派人去告訴包大人一聲,他眼下還在八王爺府上。」

「是。」

時音偏頭見他當真走遠,帶着幾分無奈地搖頭輕嘆。

「還真是一點都不會哄姑娘家開心……」

*

果不其然,如展昭之前所想,年前在慕府上流傳出來的書信正巧兒生母所寫,儘管被尹徵逐出家門,卻因為念及夫妻之情,不願令他入險,可又不能揭發是女兒所為,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前日就過堂了,巧兒幾乎沒有辯解,所有罪行盡數認下。雖然展昭已極力為她求情,但無論如何勝負兩條人命,依照大宋律例,必定是要問斬的。

從開封府中出來,他垂頭嘆了口氣,隨即又往慕府走。

自打巧兒入獄之後,念一房間又多了個小丫頭,看上去很伶俐,一雙眼睛尤其警惕,故此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們這兒只有花茶,展大人可喝的慣么?」

「都行。」展昭略略點頭,「麻煩你了。」

「沒事。」

丫頭捧著茶葉到外間煮茶,念一就靠在床邊垂首繡花,連看也沒看他一下。

這般模樣,便是不問也知道她還在怨自己。展昭無可奈何地顰起眉來,思量著應當怎樣開口比較好。

他本就不善言辭,更別說此時念一還不打算搭理他,枉自躑躅了許久,終是在她對面坐下。

「……先休息一下吧?這地方光線也不大好,傷眼睛。」

念一垂眸拉着針線,半晌搖了搖頭。

展昭無法,又取了個橘子來笑問:「渴不渴?要不要吃個果子?」

「不吃。」

「喝水?」

「不喝。」

她發起脾氣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展昭心自苦笑,只覺胸中壓着塊巨石,沉沉重重,還是默默替她剝好橘子,擱在床頭。

「包大人那邊……我去問過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人情不能枉法,大人他也有他的難處……」

後面的話,也沒再說下去。聽得他的語氣,念一緩緩放下針線,緊緊抿著唇。

料想自己此時在這兒恐怕也惹她不快,展昭站起身來。

「我就先走了……要是有事就派人來傳話。」

剛轉身的瞬間,手卻突然被她握住,展昭微微一愣,腳上便一直僵著。

念一扔下針線,自后將他抱住,埋首在他背脊上,半晌不說話。

「念一……」

明白她心中感受,展昭轉過身來,伸手將她摟住。

念一貼着他的臉,輕輕摩挲,「我也不想讓你為難,但是……你知道我的,畢竟與我熟識的人不多,她又是……我不想看着她死。」

「我再想想辦法。」他拍拍她的腦袋,柔聲安慰,「還有七日才問斬,這麼長的時間,夠琢磨了。」

只剩七日了。

念一咬着嘴唇,愈發感到不知所措。

斬首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七日還能怎麼琢磨?

展昭從屋裏出來時,時音就立在不遠處逗籠子裏的鳥兒,慢悠悠問他:「怎麼?她還是生氣?」

他淡聲道:「沒有,不太開心罷了。」

「噢。」時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丟了樹枝拍了拍手,「不打緊,扔兩個玩兒的東西給她,解解悶。」

說着便打起帘子來,朝念一笑道:「念一,看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還沒等她抬頭,兩個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後撒歡兒似的撲到她懷中,定睛看時才發現是小鬼們。

「念一!」二小鬼哭得稀里嘩啦,「念一真的是你啊,我想死你了!你還活着,太好了!」

三小鬼不住在她衣衫上擦眼淚,「嗚嗚嗚……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呆愣片刻,才把他倆抱在手上,挨個挨個摸腦袋。

「你們怎麼來了。」

「是老大說你在這兒的!」二小鬼抽著鼻涕,眼淚嘩嘩地看她,「念一,我好想你。」

「不哭不哭。」似乎是隔了很久沒見面,但兩個小鬼仍舊是從前的模樣,並沒有長大,念一抱着它倆,亦是萬分感慨,「我也很想你們。」

二小鬼揉着眼睛問她:「真的嗎?」

「真的。」

「有多真啊?」

「……應該很真吧?」

她素來喜歡小孩子,果然有了這兩隻分散注意力,心情也逐漸轉好許多。時音見狀,悄悄退出來,然後朝展昭攤手聳肩。

「好了,暫時由着她們仨玩吧。等這件事過去,時間一久也就忘了。」他不在意道,「反正,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

展昭由衷感激道:「多謝。」

「謝什麼。」時音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又不是幫你。」

*

開封府,書房之內。

包拯悠悠翻過一頁書卷,盯着紙上的文字皺眉看了許久,終於頷首。案桌前,那抹紅衣筆直而立,頭微微而垂,眸中亦帶有幾分輕愁。

他合上書,輕嘆了口氣。

「展護衛,你這又是何必……」

包拯着實想不明白,這種案子他並非頭一回處理,為什麼幾天裏日日都來給那丫頭求情。

「慕大人已將此事上奏給了聖上,大理寺那邊也存了檔,眼下就是我去說,人家也不一定肯給面子。」

猜到他會如此說,展昭本也沒抱希望。

「但尹巧兒此舉也是事出有因,若非尹征始亂終棄,她也不會下此毒手。更何況,這數年來她與母親崔氏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是辛苦……」

「她身世可憐,本府知道。」包拯放下書,摁著眉心,「可若因此事放他一馬,往後只怕再難服眾。法不容情啊……展護衛。」

出了書房,展昭漫無目的地站在院外,望着遠處的梧桐樹出神。

「誒?展兄弟!」

趙虎正巡街回來,滿身風塵,上前就往他肩頭一拍。

「我找張龍喝酒,這小子不見人影,可巧你在這兒,走走走,咱們倆喝一杯去!」

「趙大哥。」展昭淡笑推拒,「不了,我還有別的事。」

「別的事?」趙虎性子老實,也聽不出他是推辭之話,究根問底道,「什麼事?重要麼?可要我幫忙?」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嗨,既然不是重要的事,改明兒再做不就行了,走走,前些天老家舅舅就送了壇陳年的女兒紅,正愁沒人陪我喝。」

趙虎不由分說拉着他便往屋裏去,展昭實在無法最後只能應下。

酒水熱好了,往碗裏一沉,滿屋都是濃郁的酒香。

兩三杯下肚,展昭神色才微微緩和。

趙虎又給他斟上了一杯,「對了,這幾天總看你悶悶不樂的,怎麼?遇上麻煩了?」

他搖頭苦笑,方把尹巧兒的事情簡單告訴他。

「啊?是為這個丫頭啊?」趙虎不解地撓頭,「她是你相好?」

展昭尷尬道:「不是。」

「不是?那就是相好的朋友了?」

猜得也太准了……

展昭不自然地搖了搖頭:「不……算是。」

「別裝了,字兒都寫臉上了。」趙虎笑眯眯地喝了一杯,滿面紅潤,「昨天我才見你拿着支珠花整整看了半個時辰,你就老實說了吧。」

「噗」他一口熱酒嗆在喉中,登時偏頭猛咳。

「你慢點兒。」趙虎忙好心地替他撫了撫背脊,一副語重心長口氣,「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瞧上個姑娘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保不齊,咱們哥兒幾個還能幫幫你呢?」

「咳咳……」展昭拂開他的手,面色潮紅地低頭飲酒,「多謝趙大哥關心。」

「哎,不過這巧姑娘的事,是有些難辦啊。」趙虎摸著下巴,琢磨道,「既然連大人都說沒辦法,你我就更束手無策了。」

展昭輕持酒杯,垂眸凝視着杯中酒水,嘆息道:「是啊……」

但願念一能早些對此事釋懷才好。

傍晚時候,天色剛黑,今夜不用巡街,從角門口進來時,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去瞧瞧尹巧兒。雖然無法救她性命,但好歹吩咐看守別太過為難,盡量在上路之前滿足她最後的意願,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

開封府的牢房並不多,關押的都是還沒過堂的犯人,等明日尹巧兒便會送去大理寺,再過三天就該問斬了。

「展大人。」獄卒一見是他,趕緊笑着領他進去。

「都這時候了,您怎麼得空來牢裏一趟?是大人有什麼吩咐么?」

「你不用緊張,不是大人的命令。」展昭邊走邊打量四周,「我只是來看看尹巧兒……她這些天情況如何?」

「哦,尹巧兒啊?人挺正常的,精神也好,一日三餐都有照常吃。」

他頷了頷首:「明日大理寺的人就來了,麻煩你幫我打點打點。」

獄卒當即會意,「知道知道,小人絕對照辦,展大人大可放心。」

「尹巧兒的牢房就在這邊……大人當心腳下。」

剛從一拐角處過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壁燈燭昏黃,眼前之景令着實他二人驚呆。

地上橫七豎八躺着昏迷不醒的獄卒,好些個連刀都未曾出鞘,展昭眉頭一皺,隱隱見得其中一人尚有意識,他撩袍俯身下去。

「出了什麼事?」

「展……有人……」那獄卒斷斷續續道,「有人……劫獄!」

話音剛落,展昭猛然抬頭,正見對面的兩個黑衣人手忙腳亂地在開牢門,他未及多想,抬腳飛快將旁邊的木桌斜踢過去。

其中一人旋身上前,徒手便把桌子劈成兩半,恰在同時,展昭已揉身撲出,長劍直向那人開鎖的手腕刺去。對方只好抽了回來,險險避開他劍鋒。

他二人幾乎沒有帶什麼兵器,手中不過一把小匕首而已。

幾招拆下來,展昭越發覺得奇怪,對面這人武功平平,毫不出奇,甚至普通得有點熟悉,一招一式似乎在哪兒見過。

掌風習習,燭光從那人臉上一閃而過,他驀地反應過來,趕緊將她手腕握住,拿着匕首往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這一套動作極快,夜色里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對方將他刺傷。

「先走!」他低低道。

背後的獄卒看不真切,看他半天沒動靜,心急如焚:「展大人?您沒事兒吧!?」

「我沒事。」展昭一面和她拆招,一面佯作吃力的轉過頭,「你速速去找人,這地方由我來處理。」

「哦、哦……是!」

待那捕快走遠,他才放下劍,拉着那黑衣人一路施展輕功,疾步往外走。

「念一!」

開封府後門竹林中,展昭扯下她面巾,星眸微怒,「你作甚麼?劫獄可是大罪,鬧不好你也會被一同論斬的!」

念一不敢看他,只望向別處,小聲辯解:「我知道……可你不是說沒辦法么?」

「事到如今,除了劫獄,你還有別的辦法能救她?」

「我……」

展昭盯着她啞口無言,半晌又去看一旁的時音,後者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揚起眉撫弄竹葉。

「那你……也該事先和我商量商量……」

念一仰頭反問他:「我和你商量,你能同意?」

「……」展昭一時語塞。

的確,如若她告訴自己,他絕對不會應允。

念一瞧着他的表情,無奈地淡淡一笑。

「我說對了?本來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這樣一來,包大人就算髮現大家也不會懷疑是你啊。」

他默了片刻,「劫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還好今天遇上的是我,倘若是別人,倒是又該如何是好?」

聞言,一直保持沉默的時音忽然轉過頭來。

「要我說,你不在最好,你若不在,人我們早就救走了,哪兒來這麼多事兒?」

展昭微愣一瞬,才想起憑他的功夫,無論是張龍趙虎還是王朝馬虎皆不在話下,之前又早已將看守全部擊暈,自己要是真不出現,尹巧兒現在應該已經出城了。

這麼算來,錯全在他……

「也、也不一定的。」念一急忙出聲替他辯解,「你知道我功夫不好,很容易拖時音的後腿,要是方才沒有你,說不準、說不准我就被他們抓住了。」她笑道,「所以你還是還得很是時候。」

聽到這裏,時音扶著額頭半是好笑半是無語地嘆氣,展昭苦笑着盯着她,此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算了算了。」時音終究看不下去,「彎彎繞繞這麼麻煩,與其如此折騰,我還是吃個虧,替她死一次罷。」

「你替她?」念一尚在遲疑,「可以么?」

「笑話,我什麼事做不到?」他活動了一下筋骨,「就是丟人了點,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她忙含笑點頭,「都聽你的。」

時音餘光悄悄瞥了她一眼,隨即又很快收回視線,靠着竹子垂眸淡笑。

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展昭微不可見地顰了顰,繼而低頭準備收劍入鞘。

「時間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去,否則會惹人生疑。」

「嗯,好。」念一剛想囑咐他小心,卻見他伸出右臂來,抬劍深深地劃出一道傷痕。

她不由一驚,忙上去幫他止血:「你!……」

「沒事。」展昭收了劍,不在意地朝她微笑,「要是沒有傷口,你叫我如何向大人交差?」

念一咬着嘴唇,拿帕子來給他包紮,眸中心疼不已:「那也不用這樣……」

「別止血了,包紮得太好可就不真了。」他笑着打趣,只用手把傷處捂住,鮮血順着指縫很快滲了出來。

「我先走了。」

念一歉疚道:「那你……當心。」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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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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