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玉橋三界

第413章 玉橋三界

角木蛟獸首的下面掛着繩梯,徐佑和清明先後攀着落到洞底,地面全部用平整的青石鋪就,沒有一點的突兀和凌亂。

徐佑跺了下腳,搓搓手恢復身體的暖意,幸好現在是春夏之交,天氣不是那麼的寒冷,換作冬天,怕是要傷到肺腑。

兩人緩緩走到那跟護城河似的環繞着高台的深壑邊,六座拱橋一字排開,連接對岸,橋欄兩側各自雕刻着四十九尊張大了嘴巴的三足蟾,栩栩如生,彷彿在吞食天地靈氣,隨時就能成仙得道。

橋身也各不相同,一座金光閃閃,一座銀輝瀉地,一座閃爍著玉石獨有的光澤,一座純青石砌成,一座陰沉烏木,還有一座是竹!

清明疑惑道:「郎君,這是……」

「這是道門六橋!」

清明奇道:「出自何典?」他自詡通曉諸家典籍,卻從未聽說過道門六橋的說法。

「出自《太上老君虛無自然本起經》,此經藏在鶴鳴山的道典里,還未曾面世。裏面提到五道輪迴和六橋之說,五道為神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六橋為金、銀、玉、石、木、竹。凡人在世間積下不同的緣法,就會經過六橋進入五道,或成仙成聖,或為王為侯,或貧困潦倒,或為胎卵虱化,從而讓善惡有報,清濁分明。」

《太上老君虛無自然本起經》也就是《天地本起經》,大概成型於南北朝時期,所謂的五道和六橋結合了佛教的六道輪迴思想,體現了這個時期佛儒道互相爭鬥,卻又互相融合的時代色彩。

徐佑並沒有在鶴鳴山見過這本道經,屬於習慣性的隨口胡謅,但只看眼前的六座橋,就明白它必然是《天地本起經》裏記載的度人前往五道輪迴之所的六橋。如果連清明都聞所未聞,說明此經現在還未問世,應該是後人根據戒鬼井裏的這六座橋編纂而成。

「那,我們該走哪一座?」

想想一路行來的兇險,清明的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兩者間的距離有十餘丈,縱身掠過不是問題,但問題是,以設陣之人的手段,豈會讓人如此輕易的過河?

可以想見,從河面上過,要比從橋上走兇險百倍,橋上或許死路里留有生門,河面上估計有死無生!

徐佑默然不語,負手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座橋頭,過了一會,輕笑道:「清明,你想要什麼樣的將來?」

「我?」清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低着頭想了片刻,道:「無憂!」

「如何無憂?貧賤人家為衣食憂愁,富貴人家為權位憂愁,王侯門閥為昌盛憂愁,天潢貴胄為千秋憂愁,仙人神君為長生憂愁。就算跳出五道,真正的超脫天地人三界,又怎知到時會有什麼樣的煩惱呢?無憂,太難!」

「既然求而不得,那便無所求!」

「好,無所求!這三字自有真意!」徐佑邁步上橋,神態從容,無比鎮定,道:「六橋為度人,不為殺人,走哪一條沒有分別,關鍵是守住本心,不為外象所惑。清明,咱們高台上再見!」

腳步落在橋面,這座玉石橋竟微微一顫,清明背着陰長生,緊跟其後。行七八步,三足金蟾的眼睛滴溜溜轉動,突然精光乍射,從口中冒出青煙裊裊升起,頃刻之間,瑞氣氤氳,祥雲繚繞,再看不到人影和彼此。

「來者何人?」

徐佑出現在森嚴幽深的大殿中,兩側立着無不是凶神惡煞的厲鬼,密密麻麻,無有盡數。暗紫色的血從殿柱和周邊的牆壁上緩緩流下,不一會就浸透了雙腳,將大殿變作了血池。

殿上寶座后坐着一人,隱在霧氣朦朧之中,瞧不見真容。

「你又是何人?」徐佑渾無懼色,朗聲問道。

「我乃九幽之主,青玄九陽上帝!」

「不知帝君招我至此,有何見教?」

「徐佑,大膽!」

青玄帝君一聲怒喝,旁邊的厲鬼一擁而上,無眼的從眼眶爬蛆蟲,湊到徐佑眼前,長舌的滿是倒刺,留着口水似乎要往他臉上舔,還有那唇如硃砂,目如鏡面,拖着豹尾,長著青色雙翅的怪物繞着他全身飛舞,場面恐怖至極,若是那膽小的,此刻就會雙股顫顫,嚇得屁滾尿流。

徐佑視若不見,道:「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行端坐正,膽子自然要大!」

「是嗎?」青玄帝君發出笑聲,道:「你平生既不虧心,為何會來我九幽地府?凡心術顛迷,六塵俱染,誣毀聖真,背叛君父,殺生偷盜,負命欠財,一生昧心,奸欺肆縱者,死後鈴其魂入獄。你已到此,必然犯其中之一!」

「愚人勞心損志,日間神亂,夜卧魂飛,隨事作用,現諸惡境,及其入睡,方知妄夢。帝君的九幽地府,無非跟這妄夢一般。」

「哦,如何作解?」

「地府生於諸罪,罪業源於一心,一念之惡,九幽即現。我心無惡念,你這九幽地府,」徐佑仰頭大笑,猛然踏前一步,道:「困不住我!」

嗚嗚嗚!

萬鬼大驚失措,攸忽退去,那暗紫色的血卻開始加大了流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漫過了徐佑的小腿,大腿,腰腹,和胸前,眼看就要沒到脖頸,青玄帝君冷冷道:「血池吞噬一切有罪之人,你怎麼脫困?」、

「九幽無實,形難言破。心法無定,相難言捉。欲定其心,先斷其妄。妄之既斷,罪斯無形,則地府破矣。」

破九幽,先斷妄!

徐佑手捏道訣,閉上雙目,數息后雙目頓開,神光外溢於大殿內外,道:「天陽則明,地陰則暗。暗則為苦,苦則幽囚。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永失道真。看我以明破暗,以陽破陰,以真破妄!敕!」

寶座后的迷霧砰的散開,青玄帝君顯出真身,頭戴冕旒,身披霞衣,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端坐九色蓮花座上,身下一頭青獅吐焰,周遭光華流轉,綻放萬丈不滅。

隨着青獅一聲吼叫,那些惡鬼被神光所照,掙扎著哀嚎著一個個灰飛煙滅,大殿內的血池轉瞬變成了蓮池,九幽大門洞開,朵朵金蓮流光溢彩,托著徐佑步步高升,從殿頂重回人間。

人間已成火海!

義興徐氏的塢堡敗落在那一片大火之中,無數同族在火海中翻滾求饒,拿着刀劍的敵人將他們刺死,毫無憐憫的把頭顱割下,連婦孺都沒有放過。

「阿父!」

徐佑雙目如赤,看着對他最為疼愛的父親,身中數十刀,從不曾折彎的腰斷成了兩節,匍匐著爬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低聲道:「救我,快救救我……」

徐佑淚落如雨,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劍,竟是鎮壓戒鬼井的那柄三五斬邪雌劍,揮劍如虹,毫不遲疑的砍掉了父親的人頭。

「魑魅魍魎,人間豈容爾等放肆!我父,刀斧加身,未曾求饒一字,憑你們也配幻化他的模樣?」

人頭桀桀而笑,徐佑一腳踏上,腦漿橫流。

又一人披頭散髮,出現在徐佑眼前,她雙手雙腿肌膚盡毀,露在外面的白骨映着寒光,只有那張容顏還是猶如昨日的溫柔和善。

「佑兒,別走,救我!」

徐佑再次揮劍,鮮血四濺,人頭落地。

「阿母只會捨身救子,爾等無心無根無識之徒,豈知大愛如天的道理?」

接着陸續有人出現,「乖孫子,讓爺爺抱抱!」

劍光一閃!

「阿佑,你比大兄都高了!」

劍光再閃!

「過來,讓十一叔瞧瞧,你最近有沒有練功偷懶!」

阿父、阿母、爺爺、十一叔、大兄、七姊,那些曾經鮮活的存在於他的生命里的人,也曾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在那一夜的變故里,現在卻又活着來到他的面前,然後再次慘死在他的劍下。

徐佑揮劍不停,眼神由痛苦到茫然再到堅毅,最後越來越冷酷。此時又來一個小娘,穿着青裙,梳着丫髻,淚光如春水,咬着唇怯生生喊道:「小郎,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秋分。

徐佑突然想起和寧玄古的三年之約,算算時間,也快到了,手中雌劍沒有絲毫的停頓,從秋分的脖頸上劃過,一道近乎完美的血線驟然出現在那白嫩秀美的肌膚邊緣,然後炸裂。

他的眼神,終於從冷酷變得毫無生機!

紅和白,這世間最美的顏色!

夕陽落幕,火光搖曳,

徐佑單人只劍,淡墨青衫,腳下是所有至親至愛之人的屍體,血污遍地,他卻不染塵埃。

天地間鐘鼓大鳴!

一步,踏出,

虛空之上似有登天台階,就這樣一步步直入九霄雲外。

那裏,瓊樓仙閣,是無數人追逐的天宮!

金光萬道,龍鳳翱翔,各種珍奇異獸漫天飛舞,仙人們頭戴芙蓉冠,身着絳紗衣,飲瓊漿玉露,食龍肝鳳髓,千萬年無憂無慮,何等的逍遙自在。

徐佑踩着祥雲,加入仙人們的歡飲狂歌,如此不知日月,似過了一百年,又似過了一千年,耳中忽然聽到三十三層天外天傳來的悅耳清音:「你破九幽,斷世情,終登天界為仙人焉。從今爾後,無病疾之折磨,無權欲之煩心,無生死之困擾,人間舊事,皆成過往。你,舍下了嗎?」

徐佑停杯,駐足,回望人間。

人間離此九萬萬里,層層浮雲之下,在那千山萬水之中,浮現了一雙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清幽明亮,燦若星辰。

天宮雖好,卻終不似人間有你!

徐佑的眸子裏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機,從微不可見繼而變大,變大,再變大,然後砰的巨響,天宮、人間、地府全部消失不見。

螢石閃爍的光,耳側輕撫的風,二十八個獸首猙獰,徐佑舉頭四顧,原來他已走過了玉橋,來到了高台之上。

清明依舊站在玉橋中央,雙手死命的攥緊,滿頭大汗淋漓,臉上的神情忽而絕望,忽而驚喜,忽而憂慮,忽而痛哭。徐佑很難想像,清明這樣的人,竟會有如此豐富的情緒變化。

經過那麼多滅絕人性的摧殘,清明以冰冷無情的外殼掩蓋着飽受創傷的心,但他始終沒有被這個陰陽顛倒的世間逼入魔道,艱難卻又不屈的守着心底那最後一絲良知。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病,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

這世間,很多人可以輕易的做人,卻偏偏願意去做鬼,去做妖,甚至去做狗,而有些人從鬼蜮爬出,歷盡磨難,只為了行走在人間的陽光下,抬頭走路,不違良知,為自己書寫一個簡單的人字!

清明有罪,但其罪不在九幽,不在人間,不在天宮,而在他的心裏。只有定心,才能贖罪。

徐佑堅信,這座橋,困不住他!

足足三刻鐘后,清明的神色歸於平靜,如同背負千斤重擔,無比緩慢的往前移動了一步,兩步,三步……

清明睜開眼,看到徐佑臉上那溫和的笑,將陰長生扔在地上,輕聲喚道:「郎君,我們又見面了!」

徐佑嘆道:「是啊,千百年後再見,你終於放下了過往,我很為你高興,簡直無以言表。清明,五品的山門裏,到底是怎樣的風景?」

清明徹底脫胎換骨,修鍊青鬼律帶來的鬼氣再無分毫,笑道:「應該和左郎君看到的風景不同,五品之內,道有千萬。」

傳說中二十四洞的秘密可以吸收天地靈氣,使道法精進,通達仙府,原來是在這六橋上走一遭,若機緣到時,便可跨過武道天塹,叩開山門。

徐佑打趣道:「要不其他五橋再各走一次,說不定就此成了大宗師,我們不必再縮頭縮尾,打出去就是了!」

清明搖頭道:「我寧願現在就挑戰孫冠,也不會再去別的橋上找死了!」

徐佑心有戚戚,他走的看似容易,破九幽時尚清楚虛幻和現實,斷世情時已經有幾分迷失,到了天宮仙界,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一不小心就會被永遠的困在橋上,直到筋疲力盡而死。

如果孫冠在此,肯定要對徐佑刮目相看,天師道立教四百年,能在焚降真香製造的幻境裏安然度過六橋的寥寥無幾,大多在九幽地府就被直接困死,更別談連闖人間和天宮。

徐佑畢竟是轉世重生之人,心志強大到可怕的地步,又有牽掛難捨,這才過了六橋。而清明修習的青鬼律奪天地造化,玄妙之處,或許不弱於道心玄微大法,比起徐佑其實更有過橋的把握。

一日之內,玉橋連度兩人,也算是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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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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