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破衣難抵萬金脯

第60章 破衣難抵萬金脯

徐佑鬆開了手,往旁邊退開兩步。摔出來的那人扶著廊柱勉強站立,低聲咳了兩下,唇角流出一絲血跡,道:「衝撞郎君了,失禮莫怪!」

「無妨!」

徐佑回了句,這才看清他的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黝黑,有風霜之色,低垂的眼瞼遮掩了雙眸,但被人毆打辱罵,神態卻很平靜。

他轉過身去,對着門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從沒見過,自然談不上偷。」

興許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態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極而笑,挽了挽寬袖的袖口,握著拳頭,就準備過來繼續動手。這時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來看熱鬧,有人看不過眼,道:「他既然否認,說明此事有蹊蹺,還是說理為先。真的說不明白,再到縣衙具狀不遲,何必動手動腳?」

「這話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賊,也要證據確切之後才能定論,如此草草聽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眾。」

這兩人剛說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竊聲道:「你們是外郡來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來也是,這位可是錢塘有名的遊俠兒,喚做竇棄,平日不得罪他,還要被欺壓三分,更別說今天有人膽敢偷他的鹿脯……你們外郡的人,出門求財求個平安,還是不要貿然蹚這樣的渾水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雖然心中不服,但知道這人也是好心,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轉頭退到人群當中,不再言語。

竇棄見只憑名聲就能讓外人閉嘴,越發的自得,道:「既然諸位認得我竇棄,我就跟你們分說分說此事,免得有些人以為我仗着本縣的身份故意欺壓外來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這個狗輩,長的獐頭鼠目,早就心懷不軌,數次暗中覬覦我藏在床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里,等我辦事回來,榻下的匣子大開,裏面的鹿脯不翼而飛。諸位說說看,我找他要還,有沒有錯?」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大部分都覺得竇棄的懷疑有理有據,並非空口白話,不出意外,十之八九就是這個人偷了鹿脯。一時望過來的目光多是鄙夷、厭惡和嘲弄,還有些幸災樂禍,等著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竇棄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個時代的遊俠兒,整體來說,分為三類,一是輕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國志》裏說曹操少年時好飛鷹走狗,遊盪無度。並且他和袁紹還曾一同為遊俠,四處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間持刀將新娘子劫持。他們二人都出身名門,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屬於不良青年的範疇。第二種是為非作歹為、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晉書?戴若思傳》「少好遊俠,不拘操行,遇陸機赴洛,船裝甚盛,遂與其徒掠之。」連陸機都敢搶劫,可見膽大妄為到什麼地步。同樣的還有《魏書?畢眾敬傳》「少好弓馬射獵,交結輕果,常於疆境盜掠為業。」此類遊俠兒開始結徒為黨,聚眾劫掠,成為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無可奈何;第三種則已經脫離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為遊俠俠魁之類的人物,比如《晉書》裏提到的京師大俠李陽,連假借後宮權勢、潑悍之極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憚。魏孝明帝時的大俠李元忠,朝廷從清河郡抽調五百人戍守西境,後來返回時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嚮導,一路上群盜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這樣的勢力和威望,小者於鄉間,大者於州郡,已經隱約可以跟權貴們相提並論。

竇棄應該屬於第二種里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膽子估計沒有,可欺辱鄉鄰,魚肉百姓的本事卻也不小,對普通人而言,他這樣的敗類其實危害更大。

面對眾人幾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邊的這個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緩的樣子,雙手束在袖中,眼瞼低垂,道:「我生性不愛食肉,別說沒見過什麼鹿脯,就是偷來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錢沒有的窮狗還想吃肉?」竇棄惡狠狠的吐出一口濃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才打阿爺鹿脯的主意!」

要說罵人的髒話,現在的人跟後世不能比,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個詞,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為流行,出現的頻率極高。

「你怎麼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

竇棄愣了下神,一時沒聽清楚,瞪着眼睛道:「誰在說話?」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竇棄打量一下徐佑,皺眉道:「你是什麼人?」

「同是南來北往的羈旅中人。」

一聽也是外郡的,竇棄防範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邊去,沒你說話的份。」

「任俠放蕩,不修行業,一無安身之術,二無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談,我想,我也該有說話的權利。」

竇棄鼻頭一跳,那顆黑痣似乎要從肉裏面飛出來一樣,盯着徐佑獰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寫好家書,免得做了異鄉鬼,還連累你家中妻兒挂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氣,至賓樓是你開的不成?」

竇棄神色一變,眼中似乎隱藏着什麼,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道:「哼,至賓樓……那又怎樣,你還能整日不出門不成?」

「那是以後的事了,咱們不妨先說說眼前。你既然說自己不是欺壓良善的人,又肯細說原由請眾人公斷,那請問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的?」

竇棄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走到中間,抱手團團一拜,道:「諸位請看,這位郎君的衣着雖然不是上等的錦緞,但也是做工極細的絲綿,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內,哪裏是囊中羞澀的襤褸之人?」

見眾人都陷入思考當中,徐佑不給竇棄說話的機會,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無錢財,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時偷翻他的包裹。竇郎君,你說是不是?」

竇棄沒想到僅僅隻言片語,自己反倒變成了偷竊之人,立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拳頭握的啪啪作響,兇相畢露,道:「狗輩,你們一夥的吧?」

徐佑自然不會不顧自身安危強出頭,他之所以插話,是因為看到左彣已經從外面回來,正站在身後四五步的距離。並且他隱約感覺到這件事另有蹊蹺,要是袖手旁觀的話,這個被誣賴偷了鹿脯的人,說不定會下場極慘。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不是偽善,而是人生在世,該守住的,也該有的一點仁心!

眼看竇棄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後一直沒有做聲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後退了兩步,抬起頭,一直藏在眼瞼后的雙眸露了出來。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啊,明凈如墨石的瞳孔中閃爍著深邃不見的幽光,卻又偏偏夾雜着大漠黃沙的滄桑和恆遠,一層層,一團團,包含着無盡的神秘和讀之不盡的故事,讓人忍不住想陷入進去,探究其萬一。

他對徐佑感激一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去了身上的襟袍,往地上一扔,坦然道:「這是前日剛作的衣服,價值五百錢,足夠抵價你的鹿脯了,拿去吧!」

竇棄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衣服,冷冷道:「知道我的鹿脯哪來的嗎?那可是揚州治杜祭酒於天雲山偶遇通體雪白的神鹿,取其左項肉做成此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吃下即可成仙。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思,才求來這一塊,你這件破衣服,賠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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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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