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擦肩而過

置身在瑩白的光芒之中，維爾西斯聽到了更清晰的一聲呼喚。

「聖使啊……」聲音來自一個稚嫩的男童，維爾西斯分辨著，卻聽他繼續道：「你真的存在嗎？能聽見我的許願嗎？」

男童聲線清澈，透著幾絲天真意味。

「唉，媽媽說我很快就要成年了，所以暫時不能去學校讀書，我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哥哥成年前依然在學校，而我就不被允許。本來想問問哥哥，可是他不肯回答我，還說有事情，讓我在這裏等他……聖使，你能回答我嗎？」

哦，這大概是一個即將成年的小omega，維爾西斯猜定。雖然發情期還沒有到來，但即將成年的omega已經會產生波動的信息素，這個時候在校園裏，恐怕會對已經成年的alpha學生產生影響。通常，omega都會在成年前得到一個「假期」，用於等待發情。

很多omega的家長都會在這個時候為omega找好合適的伴侶，讓他們締結婚約，直到度過完整的發情期，才被允許回到學校。

當然，也有一些家庭，因為沒能為孩子尋找到合適的伴侶，會通過黑市購買信息素抑製劑供孩子使用。但是，由於帝國對抑製劑的非法流通有着相當嚴苛的刑罰，因此，這樣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少。

維爾西斯很矛盾，他並不應當回答男孩，這些事情理應由父母來向自己的孩子說明，告訴他們性別的不同，以及未來的不同。而不是由他，星際聖使。

想到這四個字，維爾西斯忽然感到一陣困厄，無形的光線卻給了他有形的觸感，像是一個迅速收攏的牢籠，一剎那給維爾西斯帶來痛苦的壓迫感。他已經失去了身體，卻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束縛。

而正是這種熟悉的、來自外界的感受，讓維爾西斯猝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他已經不是聖使了。

猝然間，無數零碎的畫面如蒸騰般從眼前升起。

有那些不斷放棄的慾念……童年時渴望的關愛在老師冷漠卻中庸的對待中，放棄了，少年時迫切追求的冒險和刺激在老師嚴苛的懲罰里，放棄了，完全成年後嚮往的懲惡揚善在老師一次又一次例證中，放棄了，進入舊時空第一次動的感情，被他自己選擇，放棄了。

在之後，他又主動放棄了這個身份，也放棄了多年的堅持。

他已經不需要再去遵守那些習以為常的陳規，更不必在乎自己的言行是否會給這個宇宙帶來厄運。他可以像尋常人那樣去喜怒哀樂，去迫切的渴望、消極的抵抗，然而，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那些極端且複雜的情緒。

曾經能得到的東西已然遠去，後來擁有過的東西也終於離開。

原來這就是死亡，周而復始，回到零點。

意識到這一刻，白色的牢籠反而霎然消失。

刺眼而奪目的光驀然散去，眼前竟開始出現具化乃至於真實的景象。

維爾西斯愣了一秒，他本能地發出一個動作，然後眼前便出現了自己抬起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開始觀察著四周的景象。

他正站在一座宏偉的聖殿之中，周遭是十二座聖使的雕像，而其中有一個，甚至還與他的面容極為相似。

聖殿空蕩，唯有屬於他的那座雕像下立着一個瘦弱的男孩，對方衣衫襤褸，正仰著頭，似乎在與那座雕像對話。

「維爾西斯！」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句，維爾西斯錯愕地回頭，但見聖殿外站着一個熟悉的人。

是他曾經的同伴，十二聖使之一的索姆森。

索姆森是個beta，是在他之前，最後一位在世的聖使。

帝國的實驗藥品曾引發一顆星球的人種變異，索姆森最先察覺，前往解決，卻在成功以後不幸感染病毒。因為擔心過於強大的精神力會導致他變異后威脅宇宙平衡，索姆森為自己尋找到合適的學生接任以後，便吞槍自盡。

而就在他自盡以前，正是維爾西斯曾陪他離開白堊星，前往各個星球尋找合適的學生人選。

「……索姆森？」維爾西斯有些遲疑的發出聲音，對方並未察覺，而是穩健地向他走來，「得到能量了嗎？我們要趕緊離開這個礦產星球……我的身體恐怕不能支撐太久了，而這個星球上並沒有合適的人選。」

維爾西斯的記憶一下子被觸發。

就在尋找學生的途中，他們的飛行器突然出現了一點故障，於是他們只好就近迫降在了一顆礦產星球上。索姆森負責用精神力感受這個星球上是否有令他滿意的學生——擁有聖使潛質的學生，往往都有平和的心境和嚮往正義的純粹心靈，而維爾西斯負責找到星球上的聖殿，取到當地星球居民敬獻的能量，用於恢復飛行器。

而這一次，索姆森依然對此失望。

維爾西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不是死了？怎麼會突然回到了過去的時空？這個過去，甚至更甚於他與艾澤相識的那一天。

「唔，稍等一下。」維爾西斯再次仔細觀察起了身遭的環境，一切看起來都真實極了。

聖殿外蒼茫的曠野，風捲起地面的灰塵，烏黃的空氣甚至令他有近乎窒息的錯覺。

如果說唯一有什麼不對，或許就是面前的索姆森，整個人的輪廓都像是被裹上了一層柔光，而當維爾西斯再度看向自己的肢體時，也看到了同樣朦朧的光線。

既真實又虛幻的場景讓維爾西斯愈發猶豫，但他卻沒再在這座聖殿內停留。

那座屬於他的雕像看起來有些諷刺，彷彿是在比照着他昔日的恪盡職守與如今自我放棄的頹敗。

於是，他攤開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中已經握著一顆黑色的能量磁石，其中聚集著人們的敬獻。

「很小，但是應該夠用了。」維爾西斯說，「這麼貧瘠的星球上還能有人為我們敬獻出這些能量，真是不容易。」

索姆森點頭，「是的，感謝他們，走吧。」

維爾西斯向對方走去。

然而，正當他即將邁出聖殿時，卻奇異的有一股力量羈絆住了他的腳步。

他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回頭。

淡金的光芒迎面射來，十二座宏偉的聖使雕像彷彿正睥睨着他，沉默無聲卻又好似在述說、提醒他什麼。

眼前真實的景象一剎那變得虛幻，彷彿正在與什麼景物重疊。

維爾西斯條件反射地看了一下他的身側，就好像哪裏應該站着一個人一樣。

……站着一個人？

維爾西斯身體猝然墜入冰窖般感到刺骨的冷，是艾澤。

他身邊，應該是艾澤。

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艾澤應當在他身邊？在這個時候，他們明明還沒有相遇！

維爾西斯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驀然回頭，沖索姆森有些激動地低吼：「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星球？不……我是說，名字，星球的名字！」

索姆森一頭霧水地看着他，「不知道，一個礦產星球而已，編號那麼多，我可記不過來。怎麼了？要不然我去找人問問……」

「這裏是mx71星球，先生。」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維爾西斯身體徹底僵硬起來。

mx71星。

原來他來過……他來過艾澤誕生、成長的星球。

原來他們的生命在這樣早的時空就有過交集。

可是為什麼會錯過？為什麼要錯過？

為什麼不能像艾澤說的那樣，早早的出現，保護他，幫助他……讓那些苦厄與他遠離，為他實現那些明明美好而正確的願景。

為什麼要讓他受盡傷害，才逼迫他放棄自己的信念，去成全其他人？

「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小男孩仰著頭打量維爾西斯，淡綠的眼瞳里閃耀着溫和而充滿善意的光芒。

「謝謝，我……」維爾西斯沙啞地開口，卻在低下頭的一瞬間愕住。

那是一個極熟悉的面孔，卻有陌生的眼眸。

維爾西斯攥緊雙手，剋制着聲線的顫抖，遲緩問：「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嗎？」

小男孩咧嘴燦爛一笑，「當然，我叫艾澤，先生，怎麼稱呼您呢？」

所以，這才是相遇的起點嗎？

當年完全沒有被他注意的小男孩，虔誠地在他雕像前自言自語的小男孩，提出疑惑卻沒有得到解答的小男孩，就是他的艾澤。

「維爾西斯。」維爾西斯根本沒察覺，他的聲音里近乎透出從未出現的哭腔，還有他拚命壓抑的、隱忍的、決不能是示於人的流淚的衝動。

他深吸一口氣，擠出了一個微笑，無視旁邊索姆森眉頭緊皺的神情，維爾西斯再次重複了一遍，「維爾西斯·霍華德。」

小艾澤伸出手，「你好，霍華德先生。」

維爾西斯將他用力握住，「不……不，叫我維爾西斯。」

「喔，你好，維爾西斯！」

「你好，艾澤。」

————

「晚上好，艾澤元帥。」

「晚上好。」

「元帥，您來了。」

「你好。」

「元帥……」

帝國重建后的第三十日。

艾澤再度走進皇家醫療康復中心。

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已經對他再熟悉不過，然而，大多數的人都因為憎惡對他視而不理，只有極少數新加入到醫院內的omega護士會與他打招呼。

由於支援戰爭，不少醫生護士都犧牲在了異國他鄉，戰爭結束后，不少醫院都急缺人員，艾澤特別頒佈了法令，要求各個醫院必須招收一定額的omega性別的員工，縱使許多患者與醫院管理層不同意，但皇室法令下來，也沒有人敢違抗。經過短暫培訓，一些滿足基礎考核的omega護士就在不久前正式上崗就任，只是時限原因，他們目前還只能擔任最簡單的工作，多數是作為助手出現。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艾澤也同時取消了信息素抑製劑的禁令，全面開放購買，但必須憑藉真實信息到醫療機構註冊購買，並填寫具體的使用目的。若經人投訴，並非是omega自願注射，則要被判處以一定刑罰。

對於那些渴望進入工作崗位的omega而言，這幾項法令無疑是歡欣鼓舞的。雖然這些人還只是少數，但他們已經成為了艾澤元帥忠誠的擁躉。

可惜，艾澤絲毫也不在乎外界的態度。憎惡他的人，他懶得予以回擊，迎合他的人，他也並沒有表現出更多的熱忱。

和最後一位負責監視維爾西斯身體參數的護士打過招呼，艾澤疲憊而淡漠道：「你可以出去了。」

「好的元帥。」

艾澤癱坐在維爾西斯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從胸前的口袋裏摸出了一片被擠壓得不成形狀的小花，敷衍地貼到了維爾西斯的額頭：「今天送你的。」

說完，他就趴在了病床上，呼出一口沉鬱的氣，「你真是很煩，為什麼要我改變世界……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他們，累死了。」

當維爾西斯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心跳。因此，艾澤毫不猶豫地命令人給他換了一個機械心臟。

可是，跳躍的心臟也沒能換回他的清醒，時至今日，維爾西斯都只是在營養劑和藥物的促使下，勉強呈現出一個「活着」的生理特徵。

被迫完成「呼吸」，被迫產生「血液循環」，被迫維持「體溫」。

連阿維安都開始產生了動搖，然而，艾澤猶未放棄。

他疲累地閉着眼，手摸索著伸進維爾西斯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維爾西斯掌心有着虛偽的溫熱，而艾澤也懶得去追究這一切了。

「你趕緊回來吧，瑞夫上午又來找我了，你的好學生，現在在計劃怎麼殺了我……你能不能稍微管一下？」艾澤絮絮叨叨著，「瑞夫說今天有一個黑洞突然開始坍縮，說都是我影響的，一個黑洞坍縮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嗎？我不知道。不過看瑞夫的口氣，好像是我就要毀掉全宇宙了。哎，該告訴你的我可都告訴你了，你要是不醒過來，小心以後後悔。」

艾澤很滿意自己的威脅，笑了笑，不過他說的確實實話。

在民眾所看到的、日趨平靜和穩定的阿克扎帝國，實則又開始面臨了新的威脅。

宇宙間的能量突然發生了波動和變化，新的星際聖使已經監測到了這一切，而據他們所稱，這正是維爾西斯沒能被解開束縛，從而日益衰退的精神力所導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