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犧牲

85 犧牲

這幾日,李苦兒一直做着一個怪夢。夢裏有位老人,那老人須髯雪白,慈眉善目,身上籠著瑩白的靈光,袖中恍若有仙氣涌動。從不曾見過的,李苦兒卻覺得很有些熟悉,彷彿是來自某些遙遠的……遙遠到她已然遺忘的曾經。

每一夜,他們穿梭於大街小巷,從不曾說話,老人不開口,李苦兒則是開不了口。

自家門前開始,一步一步,他們慢慢地走遍清水鎮的每一個角落,用雙眼見證小鎮最後的掙扎。然後,他們又回到家裏。家裏空蕩蕩的,李苦兒獃獃地站在院子裏,獨自一人,似早已習慣這樣的寂寞,又總覺得這裏本不該這樣,應有一些人,一些物,應有更多的情感牽繫在這裏。她想不起來,就好像是在在回憶另一個夢裏的故人,只知她們的存在,卻難以真切。

李苦兒醒來,清晰地記得夢境裏的一切。那裏永遠是黑夜,瀰漫着死氣的黑夜。到處是在疾病中死去的人,以及那些即使活着,心卻已經死了的人。一天又一天,越來越多的人倒下,清水鎮,也越發的不似人間。

方翰采病死了,在小曲的哭聲里,在李苦兒的第一個夢境裏。過了些時日,小曲也病倒了,在小曲爹娘的責罵和嘆息里。又是一夜,李苦兒再次來到那片街道之隅,放眼望去,目光似能穿透那一道道門牆。她目睹了小曲在床榻上含笑而終,彷彿是急於追隨已逝的愛情。她心中疼惜,莫名地,會想起一道模糊的影,還有心中油然而生的牽扯。

夢裏的她仍然迷茫,我心裏牽掛的是誰?夢醒之時,她又懊惱:「我怎麼能忘了何姐姐啊。」

又是一夜,李苦兒跟着那老人出門,只一步,便見着隔壁劉嬸兒在辦喪事,沒有哭哭啼啼,沒有期期艾艾。她讓劉叔走好,別再記掛。到了下面,千萬找到兒子,別讓他一人上路。

不知怎麼,李苦兒酸了鼻尖,本因見多了生死離別而已然疲於動彈的心,又不禁顫抖了起來。這以後,劉嬸兒一個人,可怎麼過啊?

她感慨,災難之後,真正遭受苦難的,將是這些孤獨地活下來的人吧。

老人繼續往前走,李苦兒卻邁不開步子,腳下沉重,如生了根一般。她看着那片屋檐下劉嬸兒堅強的背影,淚水盈滿了眼眶,模糊了世界。

老人轉身,說了長久以來第一句話:「走不動了?」

李苦兒張口,嘗試着發聲:「哎。」居然能說話了。她又問:「您是誰?為什麼要帶我看這些?」

「哦,我是你的師父呀,倒是忘得乾淨,連為師都不認得了。」老人笑,卻不回答她的第二個問題。

李苦兒懷疑地看着他,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個師父。他仔細打量老人,仙風道骨的模樣定是很有能耐,索性嘗試着問:「那您……能救我們清水鎮上的百姓嗎?」

老人搖頭:「天道輪迴,本是如此,何來救與不救?」

李苦兒皺眉,不自覺帶上質問的語氣:「他們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樣的苦。」

老人仍是慈善模樣:「可為師,又有什麼理由要救他們?」

李苦兒被這話噎住,良久,才找了個生硬的理由:「您有救他們的本事,卻偏不出手,於心何忍?」

老人轉過身不再看她,只道:「誰於心不忍,便由誰去救吧。」

李苦兒現在根本不信這人會是自己的師父:「我看,你一定是妖怪變的。不對,妖怪都有善心,你卻沒有。」

老人回頭,覷着眼問:「你亦能救他們,為何不自己救?」

李苦兒不明所以,只聽老人繼續道:「犧牲。用你的命,換鎮上百姓的命。你可捨得?」

李苦兒攥緊了裙擺,沉思片刻,一咬牙,堅定道:「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有什麼捨不得的?若真能救下他們,便將我的命拿去吧。」

老人揚起了眉毛,目光中頗有些玩味:「我拿的,不是你的命,而是李苦兒的命。若被我拿了命去,便是了卻了李苦兒的前塵,亦不再進入輪迴,便也失去了來生。李苦兒如今擁有的、珍視的、憧憬的全部全部,都將與你了斷了緣分。如此這般,你還捨得?」

李苦兒不大明白老人所指,,只是賭氣之下,若細問了這些,倒顯得底氣不足了,便還是梗著脖子道:「我捨得,只要能救清水鎮!」

老人卻還是沒有立即應承下來,笑道:「你再回去想想吧,明日再給我答案不遲。若仍是這般決定,便真得將命交待在這兒了。」語畢,一陣青煙飄過,老人便不見了蹤影。

李苦兒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已然是在床榻上。她看着身邊的何未染,再回想方才的夢境,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在心中暗道:幸虧那老頭沒有當真,要不,或許真醒不過來了。

她伸出手,撫摸著何未染的面頰,低聲道:「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又是孤獨的一個人了。我要是死了,你還會找另一個李苦兒嗎?」

何未染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她抓住臉頰上李苦兒柔軟的手,問她:「說什麼胡話呢?做噩夢了?」

李苦兒莫名地不敢說實話,她對何未染道:「我夢見,我也病了,快死了。」

「怎麼會呢。我不會讓你染病的。」何未染似在向她保證。

李苦兒抿了抿嘴,說:「可是……總有一天我會老,會死,還是會離開你。」

何未染蹙眉,疑惑於李苦兒突來的感傷:「我說過,我會去找你的下一世、再下一世、永生永世。我會讓你記起我,你永遠是李苦兒,我,也永遠是你的何未染。」

李苦兒掛下唇角,哀傷道:「但如果……我沒有下一世了呢?」

何未染眸光一動,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她捧著李苦兒的臉,凝視,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她才切切道:「那你便給我允諾,苦兒,來找我,我會永遠等着你。」

李苦兒覺得,何未染彷彿是知道什麼的,但她不敢篤定。而何未染的要求,她又沒有信心應允下來。

「何姐姐,我瞎說的。」她牽強地笑了笑:「我怎麼會沒有下一世呢?人死了,總要下去的,總要投胎的,總會有……有輪迴的。」

「不,你不一樣,我知道。」何未染搖頭,殷切道:「你要答應我,答應我好嗎?若真有那一日,來找我。我會開一個小酒樓,叫八方館。你每到一個地方,便找當地飯食最美味的酒樓,我會在那兒等你。」

「八方館……」李苦兒喃喃地重複,恨不得將這三個字同何未染一起刻進靈魂里。她點頭,權作答應下來。然而,真的要為清水鎮,犧牲身為李苦兒的自己,犧牲與何未染的過去的記憶和將來的可能?她尚且無法下這個決定。

晨起,何未染和李苦兒一塊兒出門散心。劉叔六嬸兒還在為兒子的病忙活,傳言說西山上有幾棵成精的藥草,挖了來熬成湯藥能治大疫,劉叔便召集巷子裏幾戶人家的壯丁預備着今日便上山去尋。

真的能捉到么?成精的藥草。何未染搖頭:「哪裏是這般容易的事?」

大街小巷都停了營生,自然,也無處可逛。她們牽着手,一道進了塵封已久的王爺府。花草樹木因無人打理,顯出了一些頹唐的跡象。

她們在映月亭里坐了整日,相互依偎著,偶爾說幾句話,更多的,是聆聽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如若分離是必然的結局,短暫的貪歡,是否還有意義?

李苦兒回想先前何未染的請求,捫心自問,若邁上了未知的前路,那一點頭間承諾下的一切,還能否做到呢?她隱隱知道,夢裏的老人,或許真的是她的師父,她亦打聽過,真童子命的人,是來自天上,早晚有一天,又回回到天上去的。

如若分離是必然的結局,短暫的貪歡,將是束縛何未染情感的牢籠。李苦兒實在不敢想像,若自己忘記了一切,辜負了所有,讓何未染守着無望的期待獨自活在世上,是留給她多大的痛苦。如若這樣,倒不如,不要讓這情根深種,也好早早地……相忘於江湖。

李苦兒掙扎在自己的世界裏,何未染靜默地摟着她,垂着眼眸,竟生出久違的淚意。

不知不覺,已然入夜。一天沒有進食,竟也不覺得餓。李苦兒困了,打了個哈欠。

何未染讓她將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溫柔道:「睡吧,一切……便按你的心意。」

李苦兒實在抵不住困意,目光定在何未染的臉上,慢慢闔上了眼瞼。滴落在面上溫熱的濕潤,便是她最後的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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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結構上的結局。如釋重負啊~可算和匪蝶里對何未染的設定接上了。

不要急着哭,會有番外的,很多東西也會給出解釋,安心吧!

死亡不是結束,而是生命的一個階段呀~

(添了一處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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