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謂虎於菟

第261章 謂虎於菟

徐佑一時無言!

履霜向來是聰明人,說話做事幾乎沒有出現過紕漏,行至有度,絕不逾矩,這次冒然違背徐佑的命令,將婦人和孩子帶回來,歸根結底,不是突發奇想,也不是心懷叵測,僅僅是因為她從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那個自己。

飄零無依,孤苦無靠,彷徨在生死關頭的殘忍和絕望,她救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對記憶中那段凄慘過往的救贖和重生!

有人說,生死之外,再無可怖;

也有人說,真正可怖的,是靈魂深處對生死的印記和顫慄!

徐佑沒有理由再責備她,默然了一會,道:「起來吧!」

履霜猛然抬頭,清淚淺淺,痕迹猶在,眸子裏迸射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屈膝跪行五步,緊緊拉住徐佑的袍擺,道:「小郎,你原諒我了么?」

「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徐佑心生憐惜,扶着她起身,指了指身旁的蒲團,道:「坐下吧!」

等履霜入座,徐佑為她倒了杯茶,有意調節兩人間的氣氛,略帶調侃的道:「傷口沒事吧?笨不笨?叩頭就叩頭,那麼用力幹什麼?」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低垂著頭,道:「冬至幫我上了傷葯,過幾天就好了。」

「那就好,不要留疤,免得將來嫁不出去!」

履霜雙手捧著茶杯,呆了半響,柔媚的嗓音透着絲絲堅定,道;「那我就不嫁人了,願意終生隨侍小郎身邊!」

「那怎麼成?」

徐佑笑道:「女郎總是要嫁人的,尋個好夫婿,有了歸宿,膝下兒女成雙,才算人生圓滿,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履霜久經塵世,對男女情事其實早看的淡了,雖然午夜夢回時還有些許的憧憬,但並不孜孜以求,道:「心隨意定,只要心安,何處不可圓滿呢?」

這話里透著幾分禪意,可一個女郎悟了禪,本來就不是吉利的事,徐佑寬慰道:「韶光似水,如玉華年,不要這麼自苦。緣分到了,自然會尋到如意郎君,你放心,等將來嫁人了,我一定送份大大的彩禮,不會讓你在夫家受委屈的!」

履霜當然知道徐佑的用意,想要藉助這些輕鬆的話題沖淡之前的不愉快。她心中不敢有怨望,畢竟自己有錯在先,徐佑能夠原諒她,已經感恩不盡,何況這會還顧忌着她的臉面,隨着話頭,笑道:「小郎說的,可不許賴!」

「不賴!我說的話,從來都算數!」

兩人對視一笑,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消弭無蹤,但接下來還得處理那婦人和孩子。徐佑苦惱道:「當務之急,得找一個精通北語的人,錢塘商賈輻輳,應該有這方面的人才吧……」

他不敢確定,南北至今沒有互市,商貿往來都是通過地下途徑,明面上有沒有翻譯,真的不好說。

北語也就是鮮卑語,因為北魏王朝由鮮卑族拓跋氏建立,所以以北語指代。

「我會點北語,不會書寫,但基本的交流還是可以的。」

「嗯?」徐佑對履霜刮目相看,任何一個時代,會多國語言的人都是搶手貨,沒想到她精通音律,熟讀經史子集,竟然還會北語,奇道:「你從哪學來的?」

「以前在吳縣清樂樓,從西域、南洋、百濟遠道而來的行商都會在樓里停留休憩,我認識一個西域的胡商,經常去涼國、魏國做生意,會各地七八種語言,一時好奇,跟着他學了幾種,只是鬧着玩……」

徐佑更加吃驚,道:「啊,你還會幾種?」

「柔然的雖然跟北語接近,但融合了鮮卑和匈奴的音節韻調,比較難,只能聽幾句,不會說;百濟的會兩句簡單的問候;南洋的學的多一些,會說會聽也會寫;西域的太雜亂,說不會,還被那胡商嘲笑說太笨了呢!」

「這要是笨,天下哪裏還有聰明的女郎?」徐佑大笑道:「藝多不壓身,總有需用時,走,去會會這位碧眼黃髮的鮮卑婦人!」

婦人和女孩被單獨安置在五進的一間偏房內,看到徐佑進來,婦人安坐於地,並不驚慌,只是碧波蕩漾的眼眸透著謹慎小心和一定程度的防範。

這種防範不是抗拒,也不是反擊,而是在審視眼前的主人到底屬於哪一種,是暴虐的,冷酷的,溫和的,還是討人厭的,至於是不是善良,婦人在楚國這些年,早已經忘記了還有這個詞。

「你叫什麼?」

婦人沒有說話。

「你會說漢話,對不對?」徐佑開始例行忽悠,不管真假,先詐一詐她,道:「你來楚國有三年了吧,就算捂著耳朵,也該聽得懂漢話,簡單的姓名、來處、年齡豈會不知道怎麼說?」

婦人仍然保持方才的模樣,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直直的望着徐佑。徐佑笑了笑,此女能夠在軍府營戶中保住性命,流轉千里,被多個主人買進賣出,還能保護女兒不至於分散兩地,絕對不是簡單的運氣可以解釋的。所以也沒指望這麼輕易讓她開口,示意履霜用鮮卑語再問一次。

以徐佑對鮮卑語,也就是北語的研究,應該和蒙古語、突厥語近似,都是阿爾泰語系的分支。他前世里有個朋友是蒙古族,聽過對方說蒙古語,但也只是聽個稀奇,並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思。況且古時候的阿爾泰語肯定和現代的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具備可參考性。

履霜明顯要比他這個西貝貨靠譜的多,蹲下身子,語氣輕柔,用北語安慰婦人的情緒,讓她不要怕,問了婦人的姓名。婦人的眼眸有了些許波動,似乎沒想到履霜會說北語,又或者太久沒有聽到家鄉話,一時有些恍惚,過了好久才微微點了點頭,同樣用北語作了回答。

「她說她叫於菟。」

「於菟?」徐佑皺眉道:「楚人謂虎於菟,這是《左傳》裏的典故……難道我猜錯了,她原來不是鮮卑人?」

履霜又以北語問婦人,道:「她確實是胡人,但不是拓跋家的鮮卑族,而是西涼的羌人……」

「羌人?哦,我倒忘了,羌人以虎神為圖騰,五胡亂華之後這百餘年,很多羌人都被漢人同化,取名於菟,也在情理之中。」

「小郎學究天人,竟連胡人的東西都知道。」履霜由衷的感到敬服,徐佑的才學就如同天上明月,每次登的高些,總感覺離月近了幾分,可越攀越高,卻發覺明月越來越遠,高不可觸。

站在徐佑身後的左彣和冬至同樣覺得不可思議,世間還真的有徐佑不知道的東西嗎?

「西涼國主姚琰的父兄有七人都死在北魏元氏的手裏,兩國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我大楚曲意交好,平狄邊市和持節使者往來頻繁,徐氏曾有人前往涼國增廣見聞,所以我略知一二。」

徐佑解釋了兩句,又道:「她既是西涼的羌人,楚、涼這些年並未交兵,怎麼成了俘虜?」

履霜以北語問於菟,她已經對履霜信任有加,並不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經過。原來這於菟生於普通羌人之家,屬於西涼羌族東女一支,因貌美成為西涼公主的侍婢,陪嫁到了柔然汗庭,後來經公主指婚,和柔然鬼方軍的一名幢帥成親。七年前柔然和北魏爆發了著名的雲中之戰,她的丈夫戰敗后依軍法被石頭捶首擊殺,她也被魏軍俘虜,其時已經懷了身孕,後分給了洛州一個戍主為妾室。三年前楚、魏邊境發生小規模衝突,她的戍主不幸戰死,本人和剛滿四歲的女兒都成了楚軍的俘虜,臉蛋也在大火中燒毀了大半,猙獰可怖,沒有將領願意收為奴婢,只能沒入營戶,成為那些身份最下等的兵卒們發泄的玩物。之後的經歷跟刁黑說的差不多,從營戶到了商人手裏,四處漂泊無依,始終沒能安定下來。

聽完履霜的轉述,徐佑也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叫於菟的婦人不僅命硬克夫,而且命大的很,兩次被俘,沉淪四國,竟然沒有缺胳膊少腿,僅僅毀了容貌,實在是傳奇中的傳奇。

接着履霜又問了北地的風土人情,地理地貌,於菟有問必答,只是一牽扯到朝廷和軍中,就只搖頭不說話,陷入倔強的沉默里去。

見接着問也問不出什麼,徐佑轉身離開,冬至從外面關上門,吩咐看守的兩名部曲提高警惕。等回到二進,徐佑微笑道:「都說說,於菟所言有幾分可信?」

左彣思索了一會,道:「我們大都對北邊的情況不甚了了,於菟所說幾分真,幾分假,不好斷言。但從我心裏來說,我是相信她的。」

「理由呢?」

「從普通羌人到公主侍婢,再到柔然的幢帥妻,敵國的邊鎮妾,然後淪為大楚的營妓,商人的貨物,豪貴的奴僕,這樣匪夷所思的怪事,沒有真實的經歷過,我想,單憑她一個婦人,絕對編造不出來!」

徐佑點點頭,道:「說的有理。冬至呢?你執掌船閣,對南北諸事了解的最多,覺得於菟可信嗎?」

「我也不知可信不可信,但她的話至少有幾處是真:第一,西涼的東女羌盛產美貌女郎,是西涼姚氏選妃和選宮女最多的部落。柔然的鬼方軍是汗庭僅次於金翼軍的主力,軍中領千人者為軍將,領百人者為幢帥,她先為公主侍婢,后嫁給幢帥為妻,應該是真事;其次,西涼的樂浪公主嫁給柔然可汗的弟弟扶突,是七年前南北皆知的大事,扶突用了三千匹上好的駿馬為聘禮,足足讓楚國的朝臣們眼羨了好一陣子。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柔然軍法,以巨石捶首殺之,魏國的鎮戍兵里確實有戍主,為一郡的領兵將領,若不是真的在兩國軍中都待過,正如風虎郎君所說,區區婦人,絕對編造不出!」

這就是冬至的天賦所在,記得當初詹文君說過,冬至可以從千頭萬緒、浩瀚如海的情報中準確篩選出真假、優劣、緩急,今日一看,果然不是虛誇!

細節決定成敗,冬至能從細節處入手,結合已知信息,辯證的分析於菟的可信度,比起左彣更勝一籌。

「嗯,有理有據,我已經被你們兩個說服了六成。履霜,你呢?」

「我……」履霜秀美的容顏透著幾分難以察覺的哀傷,低聲道:「我願意相信她!因為她說話時既不顯得慌張失措,也沒有迫切想要得到我們認可的不安,她只是平淡的講述自己這七年來的磨難,那種刻在骨子裏的麻木,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

徐佑笑道:「風虎是大處入手,冬至是小處着眼,而你是由表入里,直指人心,聽了你們三個的話,我總算有八成把握了。」

左彣問道:「那還有兩成呢?」

「驚蟄!」

徐佑低喝了一聲,山宗從屏風後走出,他極擅長隱匿行蹤,一向待在徐佑左近,並不輕易露面。

「速去灑金坊,接其翼回來,路上小心!」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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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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