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81 良禽擇木

81.081 良禽擇木

081良禽擇木

元善建的身體每況日下,短短三日,已經下不來床了。離約定的時候還有半日,秋姜半刻不離地守在他的身旁。

「你走吧。」

秋姜勉力笑了笑:「我陪你再走一段路。」

「我的路已經到頭了,你還有很長的路。華兒,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要勇敢地面對。不要去逃避,不要膽怯,你要永遠記得,你是我元善建的妹妹。」

她鄭重點頭,眼淚又下來。

「什麼時候這麼愛哭了?」元善建努力地抬起頭,徒勞地想要幫她抹去眼角的淚痕。秋姜怎忍看他如此艱難?伸手去接——卻與他擦指而過。日光里,他的眼神逐漸渙散,呼吸趨平。秋姜獃獃地等了很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已經沒氣了。

「娘子,娘子!」過了很久,她才感到有人搖晃她,抬頭一看,是青鸞、錦書和孫桃。全都準備好了,輕裝上陣,只拿了一些必要的東西。

「快走吧,女郎,遲恐生變。」青鸞道。

秋姜最後望了一眼,毅然轉身,和幾個僕從抄小路遁出宣武門。早有馬車等著,御車的是中領軍和世詹。乍見此人,秋姜狠狠皺了皺眉,杵在原地沒有動。

和世詹上前拱了手:「奉陛下之命,請謝侍中趕緊上車,儘快出城。」

秋姜也不與他廢話,與青鸞三人迅速上車。

馬車很快馳動,卻拐了兩個道。過了會兒,秋姜覺得不大對勁,掀開帘子道:「和將軍,還有幾時可以出城?」

和世詹懶懶道:「快了。」

秋姜放下帘子,壓低聲音對三人道:「聽我說,一會兒你與我一同下車,聽我數一二三,然後分別朝不同方向逃跑……」

「女郎……」錦書緊張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秋姜道:「這根本不是通往南門的路。」

忽然,馬車停下了。秋姜的話也戛然而止,因為外面驟然亮起的燭火。這樣明亮,隔着暗藍色的車簾投進來,仍感到刺目和不祥。

錦書和孫桃都抓緊了她的手。

秋姜反手拍拍她們,自知避無可避,掀開帘子跳下了車。和世詹早就帶人包圍了四周,笑道:「謝使君,到了。」

秋姜抬頭一看,燭火下,面前大宅邸的匾額下上書「鎮北王府」。她禁不住冷笑:「你這麼大費周折,就是把我送這來?」

「六汗如此挂念謝使君,謝使君一點也不感動嗎?」

「為什麼?」

和世詹笑道:「良禽擇木而棲,謝使君,不要怨恨我,陛下已經去了,我也只是為自己的前程考慮。而且,你可不要怨恨我,你要恨的,可大有其人。」

「你什麼意思?」

和世詹的眼中忽然透出一絲隱秘而惡意的笑意,緩緩退到一邊。一個修長的身影即刻在燭火下顯現,銀甲佩劍,白俊的臉,眉心一顆硃砂痣,淡漠地望着她。

秋姜的瞳孔驟然收縮了幾下,好不容易,才剋制住翻湧的情緒。不可置信、難以置信,為什麼會是你?

「三娘,不要怨我。」林瑜之的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淡漠,彷彿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這個人。

「你投靠了爾朱勁?」秋姜走近一步,逼視他的目光。

林瑜之說:「是。」

秋姜囅然而笑:「好志氣。恭喜了,林使君。」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她,邁開步子進了這座豪華的府邸。和世詹笑着為她引路,往台階上引:「謝使君,請——」

秋姜冷笑,轉身踏上石階。

「女郎——」三個婢子追過來,卻被和世詹攔下。

故地重遊,心境卻截然不同。繞過園林,進得大殿,殿內燭火通明,歌舞昇平。秋姜在門口站定,屈了屈身:「女侍中謝氏,見過鎮北王,大王萬安。」

殿內瞬時安靜下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大王,這是何人?什麼女侍中,也是女官嗎?」

爾朱勁在上座笑道:「阿寧,你忘了?這是大司馬謝使君的愛媛,當朝正二品女侍中,我朝的國之棟樑,謝三娘謝使君。」

「哦——阿寧想起來了,不知謝使君深夜造訪,是為何時?」饒有情趣地打量她。

爾朱勁笑道:「是寡人請她來的。」

這姬妾訝異地看了看他,又望了望下面的謝秋姜,掩唇嗤嗤地笑起來:「大王又得佳人,想必把姊妹們都望九霄雲外了。」

「一個也忘不得。」爾朱勁探手就把她撈入懷裏,捏了顆葡萄塞入她唇中,「噓」了一聲,「這還堵不住你這張小嘴?」

「討厭!」

秋姜一直冷眼旁觀。

爾朱勁見她不動聲色,絲毫不露焦急,也有些無趣,忽然推開了身上的胡姬,大手一揮:「都下去。」

他驟然翻臉,幾個姬妾嚇得忙躬身退下,臨走前,都不敢多瞧謝秋姜一眼。

「終於清靜了。」飲酒後,他面色有些酡紅,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順勢往台階上引,「謝使君,快請上座。」

秋姜掙開他,退到一邊:「大王自重。」

爾朱勁抬眼打量她,輕嗤了一聲,仰倒靠在身後的矮几上,拍了拍身側空位,命令道:「過來!」

秋姜冷笑着望着他。

爾朱勁懶洋洋地拄著頭,微笑道:「既然你這麼看不上你那三個小婢的性命,我這便賜其赤紙,貶為女樂,補兵入營,沖入軍市。你意下如何?」

「卑鄙!」

在大魏律法中,女樂與樂戶等同,與娼妓同流。且北魏律法規定:「緣坐配沒工樂雜戶都用赤紙為籍,其卷以鉛為軸」,若是貶為奴隸,赤紙蓋印,那就是終身為奴,無特殊情況不得贖身,是一種極其低賤且恥辱的身份。

而「補兵」和「軍市」則就是充為軍妓的意思了。

秋姜緩緩過去,好半晌才坐下。

爾朱勁為她倒了一樽酒:「這便是了,你我相交不是一日兩日,當以和為貴。來,我敬你,謝使君,請滿飲此杯。」

秋姜接過來,卻沒吃,定定地望着他,聲音平靜下來:「你到底想怎麼樣?」

爾朱勁道:「不問你的好兄弟為什麼背棄了你,選擇投靠我?」

秋姜道:「良禽擇木,本是常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無權干涉。」

「這話說得無情又無義,但我不信你如此無動於衷?」他飲了自己杯中酒。

秋姜頓了頓,道:「不要廢話了,你到底想怎麼樣,直說吧。」

爾朱勁徐徐笑了:「容姬真是快人快語。陛下已逝,當立新主,不知陛下可留有遺詔?」

「喪鐘未響,六汗已知陛下仙逝?真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不無諷刺地說,「陛下想立誰就立誰,這與六汗有什麼相干?」

「聽我一句勸,你大勢已去,若是乖乖聽話,我能保你公主和女侍中之位,繼續留你在朝中任職,榮華不衰。若是依然五行我素,冥頑不靈,休怪我不留情面。」他終於冷下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六汗想要我說什麼?」

「你就這般有恃無恐嗎?」爾朱勁微微眯起眼睛,輕聲道,「是因為情郎已經走了,無牽無掛?」

秋姜冷冷地望向他。

爾朱勁仰頭大笑:「李檀奴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為他?」

「與你無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不管你那三個婢子了?」

「她們若死,我也不獨活。左右逃不出去,何必受辱?」

爾朱勁沉默下來,神色複雜地望着她。過了許久,他輕輕地笑了笑,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像和一個朋友說話,「你對別人都真心相對,為什麼足足對我虛與委蛇?我這麼讓你討厭嗎,謝三娘?」

「……」

「容姬,說話。」他微微加重了語氣。

「你看,你總是這樣。」秋姜微微冷笑,挑了挑眉,「這樣高高在上,從來沒有尊重過我。你自視甚高,不過也只是契胡蠻族而已,這樣張狂自負,是為何故?三娘還瞧不上你呢。」

——終於說出真心話了。

你從來都瞧不起我!

爾朱勁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忽然扼住了她的咽喉。秋姜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不求饒,也不掙扎,好像在看一個垃圾。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成王敗寇,你這是在作死。」

「讓我對你這種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簡直就是笑話!要殺要剮,隨便吧。陛下去了,我也不想再看你們這幫亂臣賊子為禍京都!」

這人真是豁出去了——爾朱勁幾乎笑出來,猛地鬆開她。

秋姜慣性退了幾步,坐倒在地,捂著紅腫的喉嚨低頭喘氣,卻沒說話。爾朱勁緩緩走到她面前,俯下身來:「李元曄真是重要。你為了他,這樣與我作對。」

謝秋姜低頭微笑:「這與他有何關係?」

「如果不是他,你會對我這麼冷酷無情?」

「沒有他,我也絕不會與你同流合污!你不就是想要我同意立元敏玉為太子?我告訴你,你是痴心妄想。」

「沒有你的同意,我就沒辦法扶持六皇子?謝三娘,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秋姜徐徐一笑:「陛下臨終前,曾予我小印鑒,沒有我的同意,你真的沒辦法扶持六皇子上位。」

爾朱勁的眉頭狠狠皺了皺,伸手:「印鑒呢?」

「我看起來那麼蠢,會放在身上?」

爾朱勁收回手掌,笑了,坐到她身旁,體己地說:「何必如此呢,三娘?我們是朋友,不是?」

「從來都算不上。」

爾朱勁的臉實在掛不住了,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謝秋姜無所謂,隨便他看,還衝他笑來着。爾朱勁拂袖而去。

待人離開,一直在屏風后的謝雲姜方款款走出,為她鼓掌:「三阿姊,好膽色啊,我與宇文回娘、斛律阿姊都不敢這樣對六汗說話。」

「別這樣叫我,我噁心。」謝秋姜道,「身為高門嫡女,卻甘為胡人之妾。這樣寡廉鮮恥,真是罕見。我沒有你這種妹妹。」

這樣直接命中她的要害——謝雲姜猛地攢緊了拳頭,怨毒地望着她:「你又有什麼可得意的?還不是淪為六汗的階下囚。」

「是沒什麼得意的。不過,怎麼都比你強。」

謝雲姜恨不得撲上來撕爛她的嘴,不知為何卻忍住了。秋姜真是驚訝:「嫁了人,性子都收斂了?難得啊。」

「擔心你自己吧。」謝雲姜憤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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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郡謝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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