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西行

98.西行

焰火升空,喧囂了風聲夜色。年年盛大的場景,渲染了都城百姓的耳目。秋葉站得高,更能看到自己的孤獨。他像是一道蒼白的影子,被滿城的光彩映照,寂寞地擱置在城牆上。

身後,攏著大紅貂絨斗篷的程香安靜走近。

秋葉將墨紱帶走冷雙成的過錯,遷怒到她身上,差不多攆她出了都城,也不見她。無奈之下,她只能找到這裏來了。

正斟酌著言辭時,秋葉已冷冷開了口:「病秧子與冷雙成私奔未歸,你又何必回。」

言下之意即是,他依然秉持着原先的主張,封查了程家的產業,驅逐程香出都城,要她去尋找冷雙成。

程香委實心苦。墨紱一走,牽發了她的思念,還害得她被秋葉整治——在秋葉眼裏,冷雙成離去不歸,身旁有其他男人為伴,就是私奔;若是逾期不還,更是罪加一等。到那時,程香只怕,落在自己頭上的罪責更甚。

可她知道,此刻與秋葉講道理是萬萬行不通的,當務之急是迎合他的心意,降低他的怒火。

她被攆出都城后,輾轉奔赴各地,重金收買墨紱四人的下落。秋葉不准她描出冷雙成的繡像,壞了冷雙成的顏面,她也乖乖聽進耳里,只拓印了墨紱的畫像分發出去,求各路商旅帶出消息,盼墨紱送回世子妃,免生都城動亂。

都城確實生了動亂,起因是冷雙成的消失不見。

秋葉曾向禮部遞交了一冊世子妃起居注,用以表證冷雙成與他私定婚事之實,斷了宮裏催婚的念頭。靈慧受了秋葉的禮待與好處,親自去遊說父皇,要來了一紙詔令,冊立冷雙成為世子妃,授予銀印冠服。

宮裏正式承認了冷雙成的身份,只等她歸來后舉行婚禮。

當今天子破除尊卑不配的規矩,准許秋葉迎娶平民女子,卻不見得能姑息其他的逾矩之舉。

言諫官彈劾秋葉罔顧朝廷政令,依個人之能,兩度棄和約不顧,悍然發兵,大肆進攻遼國上京的往事。他們的言辭極為激烈,曾在朝會上引發了褒貶不一的爭議。

天子彈壓不了爭議,依照律法,削奪秋葉兵馬統領的權力。

秋葉在葉府聽取哨羽暗樁傳回的各路消息,仔細排查冷雙成可能去的地方,連朝會都未參與。他忙得無暇他顧,偏生宮裏又頻頻催繳帥印,令他去大殿聽訓,徹底激發了他的火氣。他索性殺掉傳令官員,調派騎兵圍住了皇宮,與三千羽林衛對峙,張弩車,架雲梯,擺出了進攻的陣勢。

繼遼國上京危及之後,宋朝皇城也陷入惶恐之中。

程香衝破封鎖線,對着銀亮劍戟列陣的兵士嘶喊:「你家公子從未生過反心,這時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怕遭世人唾棄?」

銀光披戰鎧出列,朗聲道:「公子宵衣旰食,為國政操勞多年,護送一片錦繡江山,讓宮裏諸位大人歡享。公子未得封賞,還被扣上『亂政』『逆反』罪名,試問公主一聲,公道人心又有何在?」

程香站在宣德門前,張臂護住了入口,大聲道:「秋葉既無謀反之心,又何必擺出嚴整聲威恐嚇皇城?」

銀光淡淡道:「陛下要公子交出軍力,如今全部軍士已到場,哪位大人有能耐就收了吧。」他朝城頭上遙遙拱手施了個禮,先轉身離開,身後的騎兵並未退一步,依然虎視眈眈對着城上的羽林衛。

程香追上去,與銀光講和,力勸他撤兵,由此也證實了,除去秋葉,再無人能統領世子府一手培植起來的兵力。

銀光收兵,徐徐退出皇城外,不多時,一列馬隊馱著幾名穿着官服的老者通過御街。

程香看得分明,這些人均是先前宮裏傳遞催婚詔令的使者,往往走不出御街,就被暗哨劫走。她始終以為,使者悉數被秋葉抹殺了性命,沒想到他還是顧全了皇家的顏面,只是把人扣留住了,等到合適機會再放回來。

程香立刻入宮,求得她的父皇放出了從葉府抓來的人質,以此來表明她力主講和的決心。

天子隨後下令,從天牢裏請出老將軍葉成安、管家並侍衛長等人,對他們安撫、賞賜了一番,還整治出極大的排場,將他們好生送回了葉府。

葉成安不進葉府,甩了袖子徑直走回將軍府。

他只知道,如今秋葉坐擁都城的勢態太過強盛,他已無力干預,也不想看到這種局面。當初,秋葉不顧朝廷政令,繼續推行攻佔遼國上京之事,連他在內的數人就被宮裏抓了起來。他從不敢奢望秋葉會分兵來救援,實際上,秋葉一回都城,就埋頭在尋找冷雙成的事務中,徹底將他閑置到一旁,趁著今天逼宮的機會,才順勢將他救了出來。

葉成安回想秋葉為了冷雙成,敢於殘他半臂,嚴酷對他的點滴往事,不由得心境涼透,含着一口不平之氣避開了秋葉。

秋葉自然也未過來請安,對待其他的人力物事,一概不上心。

倒是程香拎着大包補品去探望了葉成安,並對他說:「秋葉行事向來跋扈無禮,只聽得進初一的規勸,再不將初一找回來,當真沒人能震住他了。將軍若是無事,不如隨我一起外出走動下,權當舒活下筋骨,散散心。」

葉成安冷臉罵了一句「不肖子孫」,休養了幾日身體之後,他終究跟着程香奔赴各地,繼續打探冷雙成的下落去了。

半載歲月緩緩流過。

留在都城的秋葉看盡了繁花散去,只等到紫薇浸月、木槿秋老,依然未接到有關冷雙成的任何消息。

他每日寢食難安,瘦得不成人形。

程香匆匆趕回時,看見秋葉散失了神採的雙眸和清減不勝衣的身形,大吃一驚。

秋葉推卻了朝政委託,不再進宮,也不曾與人多交流,像是一道蒼白的影子,站在府里,毫無感覺地活着。

程香察覺到他的變化,暗自驚心不已。她一連問了數句,竟是聽不到一個字的答覆,慌不過,說道:「我派人向西走了兩千餘里,都走進了絕地,仍然找不到初一的蹤跡。沿途發放榜文下去,得到回應,只說初一隨着遷徙的奴工西去,逐次安頓好各部各族的奴工,就再無迴轉的消息。直至此時,我只能斷定,她和墨紱等人走得遠了,遠去異國他鄉,超出了我的傳信範圍,讓我沒法將他們追回。」

秋葉眼珠緩緩一動,冰雪顏容未曾改變。

一直陪侍的銀光小聲說:「公子知道這些消息,還曾派出使者團沿途找了過去,一樣……無功而返。」

世子府的人,亦然不知,冷雙成最終落腳的地方,就無法將消息傳遞到她手上。

程香苦思:「按理說,初一不應不顧念秋葉的心意,就這樣一走了之。秋葉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做了什麼事,讓她徹底恨了心,再也不想回來了?」

面對程香的追問,秋葉毫無反應。

但他真切記得,與冷雙成說的每句話,對她做的每件事。

他怕她受到牽連,在戰前就攆她走,言語不曾留情面。

「半年之內,我接你,你才能回。我不來,你終生不準踏進宋境一步。」

「公子可知,不準踏進宋境,就等於宣示我被驅逐之意?」

「是的。」

他輕易說下的狠話,如今想收回來,已經沒機會了。

冷雙成還曾問他,是否真與公主成婚,眼裏的擔憂不是假的。他不忍騙她,只說靈慧勢必會出嫁,他需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隱瞞了在海口鎮佈置陷阱及伏兵的內情。

他現在回頭來想,才醒悟到,那些不便說出口的隱情,才是推着她遠去的原因。

他何嘗不悔,內心如火灼一般燒痛。

他的乖張行事,敗在了她的深明大義上。

他佈置戰局,顧全不了兵燹后的影響,她便一力承擔起來,帶着百姓、奴工遷徙。戰火延及邊境,她為躲避戰亂,與萬數人一起,浩浩蕩蕩走得坦然,直到不見歸還。

秋去冬來,天氣寒涼,秋葉歷經大半年,佈置出西行的數條消息棧道,終能將世子府勢力推行到宋朝之外,免他後顧之憂。

他日夜操勞,身子吃不消,兩次咯血,驚得府內一眾人手足無措。待他服藥歇息了一宿,第二日起,都城裏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秋葉走出關邊,徑直向西而行,銀光帶着哨羽、鋪兵等傳令人趕緊追了上去,確保在他走過的路途上,都能延綿傳遞消息。

秋葉等一行人走上了冷雙成曾經走過的路途,將繁榮而安穩的生活拋至身後,才知曉,她帶着奴工吃了什麼樣的苦。

西去八百里的茫茫戈壁,再走一千五百里的流沙荒原,方能抵達西域三十六國的土地。荒無人煙的沙漠上,死去的人獸白骨、落地的禽鳥屍骸,是秋葉辨認方向的路標。他一向養尊處優,從未奔波在外吃過苦,但為了找回冷雙成,他不惜作踐自己的身體,冒着烈日風沙,毫無差別地跟從駝隊趕路。

銀光捨不得自家公子遭罪,趕赴在前頭,用重金及人力開路。

途經焉耆國時,秋葉曾見到被冷雙成安頓下的一批奴工,他們幕天席地而居,幫助牧民放牧,穩定了下來。

再朝前走,高昌國的留居奴工亦是如此。隊長頂着酒壺走過來,斟酒給駝隊嚮導,請嚮導代他轉述,對世子的感激之情。

秋葉在驛亭休整,寂冷如昔,鮮於言辭。銀光代他問道:「為何要感謝我家公子?」

嚮導比劃着:「隊長說了,初一是聽從世子的指派,來好好安頓他們的。」

銀光細想后恍然,原來是世子妃將功德推到了公子頭上,要世人記住公子的好處,成全他的名聲。

秋葉坐不了片刻,又要朝前行去。

嚮導力勸秋葉不得過於勞累,前面是雪山,需要準備得充分一些。

一行人停留在高昌國二十日,置齊了棉衣、披罩、厚靴等物,準備妥當了,開始翻越雪山。

路上的艱辛不在話下。

嚮導、隨行兵士均是患上了頭痛病,拖慢了秋葉的行程。

秋葉喚銀光安置好他們,當先一人朝西邊走去。

他走過草原,穿過大小流域,途經異國風情的石林,不知疲倦地趕路,從遠離都城那日起,耗時七個月,終於抵達一座佛意深深的古城。

傳說中的朝聖之地,迦南。

他摸出羊皮紙,記清了地圖上標註的所有細節,又與城頭鐫刻的梵文字體對照,確認是迦南兩字后,毫不猶豫進了城。

一年半之間,曾有消息回傳,與宋境派發的繡像上長得極為相近的男子,在迦南出現。胡商們認出他就是墨紱,將消息遞迴,換取了大量賞銀。

秋葉聽聞風聲,親自趕來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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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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