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知了在大柳樹上高亢鳴唱,滿面塵土之色的燕書先是使力掙脫了鉗制她的身後兩名家丁,然後,她咬着蒼白下唇,瞪着明珠:「小姐。」她說:「自從跟你陪嫁到這座府宅,婢子自認從未背叛過你。可是,婢子也是人吶!婢子雖說是個丫頭,好歹家祖根基並非只是一個做奴做婢的出生吶!小姐,您是小姐之命,所以你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有你替你擔待,可是婢子呢!這麼些年,跟着小姐在這院落吃了這麼多苦頭,受了這麼多辛酸委屈,可是有誰知道呢?——有誰知道呢?」

說着,她袖子捂嘴地嗡聲嗡氣哭起來。她的哭聲凄慘而悲涼,像在發泄,又像嚎喪。湖邊綠柳吹拂,所有人全都目光冷冷瞪着她。拾香輕娥雲容咬着牙,也恨不得上前啪啪給她兩個大耳刮子。

明珠恍惚一陣,忽然就笑了。其實,她早該明白的,這個世界,沒有人平白無故地對你好,沒有人平白無故地要對你死心塌地。你以為自己盡心了就可以,然而,人心複雜,每個人五蘊都藏有一份惡魔。湖邊的風越來越大了,明珠甚至能聞得出燕書身上這幾日淪落街頭彌留下的發霉餿味。明珠又側目看看拾香等幾個,也許,當有一天她們也以同樣的姿態面部站在自己跟前,並且在質問她背叛的同時,她也在恨恨地瞪着你,那麼,這也是她必得承受之事了!

「小姐,對不起,想當初,我們都在懷疑您因有氣而故意把那針放進紫薯湯圓要害姑爺,卻沒想到,是這個賤婢搞的鬼,小姐,對不起……」拾香輕聲地說。

明珠擺擺手,一臉地不在乎:「帶下去!」她說:「別動她一根毫毛,讓幾個丫頭好茶好水舒舒服服地伺候着她,若有誰敢對她一點不敬,我千萬個不饒!」

所有人愕然張嘴,正在哭泣的燕書更是僵住身子,瞪大着眼睛動也不動看着她。

——這個明珠是瘋了么?是不是和三少爺一樣,腦子已經不清不楚了么?

燕書很快被帶了下去,夏日昏黃的夕照灑滿整個庭院,榮貴以及幾個丫頭輕叫了聲:「小姐/三少奶奶」,尤其是容貴,自從主人生病以後,他們這房大事小事統統都由明珠做主,看着明珠先前對少爺的態度以及她獨擋一面的風範嶄露,榮貴對這少奶奶是相當佩服尊敬以及刮目相看的,可是現在……

「三少奶奶。」榮貴似還想說些什麼,然而明珠已經牽了齊瑜的手,走了。

傍晚湖風吹拂著兩人相攜相扶的身影,榮貴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奶奶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大大不一樣了。

其實,誰也不知道明珠的真正想法是什麼,就像誰也不知道,對一個背叛者最大的懲罰不是板子夾棍,更不是羞辱她、折磨她,明珠真正的目的是,她要讓這個丫頭明白,就算我好茶好飯地款待你,可是你卻永遠不知道哪一天碗裏有砒/霜,哪一天碗裏有鴆葯,而這,就是書上常見的心理戰術。

——更何況,燕書現在對她還有用處,因為,那個薛枕淮究竟是何身份?他與齊家有何過節?與

齊瑜有何過節?尤其是,他混進齊府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她非得弄清不可!

六月天氣越來越熱了,這天,午後陽光熾烈,月地雲居安靜的廂房內,窗門四合,芭蕉低掩,貔貅玉爐里一線甜夢香寂靜燃燒,透過五扇張開的山水花鳥屏風,整個室內香味清雅甜膩。一隻鸚鵡掛在金籠里銜著小旗上躥下跳,明珠就站在屏風背後,手裏拿着張濕白巾仍舊給她相公抹背搓澡,隨着晶瑩的水珠一顆顆濺得她滿臉都是,忽然,明珠手一頓,就連她自己驚詫起來,現在的明珠,實在是賢惠得過了頭啊!

水花依舊在男子白皙泛紅的肌膚一點點蜿蜒流淌,明珠再一次又看見,就在齊瑜肩膀左側,一道淡色疤痕在氤氳水汽中顯得尤其明顯。

明珠伸手去撫,當指尖那塊淡色疤痕在她的摩挲上越來越粗糲,明珠嘴角微微揚了一揚,竟浮起一抹崇拜似地柔和的微笑。

齊瑜自幼博覽經史子集,除開姿容俊秀儒雅,他的騎射劍術、也是相當了得。十五歲那年第一次隨皇帝南郊圍獵,當時,一隻猛虎意外鑽出林間,對着老皇帝就是直面撲來。那時,群臣嚇極,唯有還是少年的齊瑜面不改色地將那猛虎一刀斃命,此後,他的少年老沉神勇便傳至整個朝堂,皇帝誇他,齊父更是就這事兒將齊瑜引以為傲。

當然,這個疤也是在那場圍獵中被猛虎所傷的。明珠的唇在那條疤痕上輕輕吻了吻,她微微蹙起眉頭,因為,隨着場景不停切換,她的眼睛,又浮起了另外一種使人傷心欲碎的畫面。

天要下起了雨,齊瑜抱着她的骨灰盒,一個人,面無表情、拖着長長的袍擺走在四月春風蕭瑟凄冷的帝京大街上。

那天真的很冷很冷,烏雲在頭頂翻湧而滾,轉瞬間遮住了太陽。明珠被薛枕淮帶到一個茶坊的二樓,通過樓下的人群,明珠被姓薛的一邊叩押著,一邊迫使自己往樓下那道修長凄涼的影子看。

「看見沒有?」薛枕淮說:「那就是你的相公,估計現在已經徹底傻了,瞧,當我吩咐人詳詳細細告訴他你是如何被那些人玷污以及分屍的過程,你的相公立即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你瞧清楚了?雖然他現在不吭聲,但現在要是有人就在他頭上撒泡尿或者拉泡屎,沒準兒他還得沖着那人笑呢!……」

明珠看見了,她手捂著耳朵,越是想擺脫薛枕淮的聲音,就越是擺脫不了。

雨終於下了起來,先是黃豆大的幾顆,然後,瞬間如瓢潑似往齊瑜頭上一盆一盆地澆。風吹雨打中,齊瑜的袍子淌滿了雨水,一滴一滴的水珠順着他的睫毛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打濕了他手中的骨灰匣子。

「相公,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她哭着,喊著,血都快湧出了喉嚨。可是齊瑜聽不見,完完全全聽不見。他傻了,真正的傻了。

幾個行人為了避雨匆匆自他的身側跑過,齊瑜手中的骨灰盒就那麼被人撞翻了一地。明珠又看見,瓢潑大雨中,當那些骨灰亂七八糟撒落在雨水囤積的青石地面,齊瑜立即狼狼狽狽地蹲跪着身子,手和嘴角不停顫抖著,一邊焦急地去捧那些骨灰殘骸,一邊輕聲地喚:「明珠,別怕,為夫在這兒,你別怕——」

明珠哭得氣得快哽住了,隔着樓外一層又一層水波般的雨帘子,她的眼淚和雨水交織成一片。風不停吹着她的裙擺腰帶,她的眼淚快把自己淹沒了一樣。她把身後那個緊緊握着她手的男人掐著,朱紅的蔻丹幾乎要掐穿那個男人手心以及手背——相公,明珠看着雨簾中那抹修長落魄的影子,看着看着,連胸口都快要碎裂了——相公,她又閉着眼吶吶低說:現在,我該怎麼辦?怎麼告訴我沒死,告訴你就站在他身後安然無恙……相公,你看我一眼,回頭看我一眼……

一炷甜夢香快要燃盡了,罩在爐罩里的香灰碎屑漂浮於四周。明珠像往常一樣,挽起袖子,正要拿起搭在屏風上的長棉巾替他擦身上的水漬漬,忽然,就在快要轉身的當頭,她把眼睛眨了一眨,停住腳步,原地不動。

——是她的錯覺嗎?

浮着茉莉花瓣的浴桶水波里,剛還一臉心智全無的齊瑜就在她不經意一瞥間蹙起了眉頭,羽睫低垂,唇線輕抿,目光複雜地像在沉思什麼。

不要怪她起疑,傻怔了的齊瑜雖說從外貌上看不出是個傻子跡象,因為,一個人的氣質風度不是說傻就能降低或者改變。齊瑜的眉毛五官中正而儒雅,就是別人常說的「玉質金相」,雖然他傻了,但那深刻的眉眼,滲透到肌膚骨骼的修養,想讓人把他聯想成為一個低能兒都難。只不過,令明珠疑惑的是,就在齊瑜微微沉思的那一刻,明珠覺得他眸中流露的眼神是清明睿智。

「相公,我、我是誰?——」明珠試探性地掰起臉,讓他認真地看着他。

「明珠。」齊瑜想也不想回答。

明珠大喜,差點就要跳了起來,可是,還是不放心,又指著屏風邊上立着的一盆白玉海棠,忙問:「那個呢?相公你看那個又是什麼?」

「明珠。」齊瑜面無表情,還是想也不想回答。

明珠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她忽然有些焦急,背着手在隔間里踱來踱去,最後,她似是有些不甘,又一把撈起了養在水晶缸里的一尾小紅魚:「這個呢?」她依舊問。

「明珠。」齊瑜的聲音依舊醇厚清冽。

這一下,明珠的眉毛徹底皺起來:「明珠,明珠,你就只會說明珠!」她生氣地把那條小紅魚「啪」地一聲甩向浴桶,水花輕濺,仍舊神志不清的齊瑜一臉不解看着她。明珠掩住袖子,「噗」地一聲她又笑了:「什麼都是我,什麼都叫『明珠』。花是我,魚也是我,相公啊相公,是不是我改明兒拿只烏龜來你也說是我呢!」

晚膳過後,明珠忽然被西苑的玉姑叫去說老太太有話要問。

玉姑來時,明珠正一勺一勺地給齊瑜夾菜喂飯。齊瑜很安靜,除了有時忽然間情緒發作、只要看誰要對明珠不敬,他就會衝上前想也不想扼住人的喉嚨不放。玉姑看見三少奶奶對三少爺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的樣子,不知為什麼,這個向來老道圓滑的媽媽居然心有動容。齊老太太向來不喜明珠,可是她卻覺得這個少奶奶卻是挺好的。這也是為什麼就算少爺呆症之後,還是會獨獨與她親近的緣故吧?

玉姑向明珠稟明了來意,並傳了老太太的話,也不說老太太究竟叫她去是問什麼,只道:「三少奶奶,您好自為之吧,無論老太太對您說什麼,您千萬不要和她頂嘴。——總之,媽媽我只能提醒您這些了,三少奶奶,您快去吧。」

玉姑的言辭表情非常複雜,看明珠的眼神居然透著同情與內疚。明珠倒也沒多想,放下碗勺,笑着說了聲「謝謝玉媽媽的提醒,我懂得的,不管怎麼說,她老人家總是我的長輩不是?」玉姑向她福福身子,兩個人便一路各懷心事朝西苑的方向去了。

天色漸漸轉陰,看來又有一場大雨驟然降至。明珠一走出去,帘子放了下來。熏香裊裊中,那碗蛤蜊湯還擺在桌上,安靜無人的廂閣內,剛還一臉呆症的齊瑜忽然像變了個人。

「明珠。」

齊瑜聲音喃喃叫了一聲,剎時,他又突然從椅上站了起來,眼眸飄忽看了會窗外,然後,不疾不徐地從袖中掏出一張沒有花色的白色絹布,伸手取了擱在果盤裏一把小刀,面無表情地,戳破了右手中指,任由鮮血如梅花般一滴一滴地染向那張雪白的絹布……

「跪下——!」

而這邊,明珠一到齊老太太的屋裏,齊老太太手捻著佛珠,立即目光嚴厲地看着她,聲音冷冷厲呵一聲。

明珠一下怔了,未及下跪,這時,她的婆婆喬氏好巧不巧也在旁邊,她微微掣動面頰,也是目光複雜在明珠臉上掃一眼,聲音冷冷地說——

「明珠,當着我們諸多長輩的面,現在,婆母要你對着齊家的列祖列祖賭咒發誓,你和咱們三郎成親以來,到底有沒有圓房過?——看着我,老實回答!」

屋裏站了很多侍女和姨娘,空氣肅然安靜,隨着無數道目光射過來,明珠忽然想起一個犯人面對三堂會審的畫面。

明珠本想撒謊說當然有了,然而,她想了想,又覺毫無必要。

「沒有!」明珠抬起頭,目色平靜地輕輕跪下。

屋裏的人同時一怔,明珠還未反應過來,齊老太太又將拐杖一點:「好!」

她聲音嚴厲又果斷地說:「這可是你親口說的!既然你這丫頭自己都已承認了!那好,齊福——」她喊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那隻鸚鵡給我帶上來!我倒要看看,咱們這位三少奶奶究竟是否還是完璧之身?!」

明珠眼一黑,差點沒氣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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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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