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挪樹

第16章 挪樹

早飯開始了,各院各房的下人們紛紛去廚房拿飯。

蘭草沒動,她扶啞姑下炕。等啞姑靠着蘭草的手,輕輕坐起來,一點點挪下炕,慢慢站起來邁步走路,蘭草驚訝得只在心裏喊娘,小奶奶那個雪梨水真是慣用啊,一夜工夫,小奶奶竟然能站立行走了。

要知道她們可是從板凳房進出了一趟啊。

就算僥倖不殘,也至少得躺半個月才能下得炕吧。

小奶奶卻這麼快能站起來了。

啞姑坐在妝台前。

清水裏撈起的白布面巾輕輕擦了臉,額頭那一圈青紫更明顯了,只能把額發梳一點下來,勉強遮擋一下。

蘭草在身後梳頭,啞姑自己對着鏡子傅粉,這脂粉竟然是粉末狀的,又干又燥,只能取一點清水在掌心裏化開成脂膏狀,再輕輕用指肚打旋兒,在臉上一圈圈旋上去,然後拿起胭脂輕輕淡淡往臉頰邊擦一把,最後再往唇上塗一點顏色,這時候蘭草將一個夫人髮髻也高高盤起來了,現在的鏡子裏,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婦人模樣。

啞姑忽然抬手,指著髮髻,「為什麼要把我打扮這麼難看?」

蘭草睜圓了眼,「不難看呀小奶奶,這是咱靈州府地面上流行的少婦髻,剛嫁娶的小娘子都喜歡梳這樣的髮髻。再說小奶奶你不是自打進了府就一直梳着這樣的髮髻嗎?」

本來烏黑油亮的長發,要是披散肩頭或者燙個捲兒,都會很拉風,卻偏偏又纏又繞,繞半天再在頭頂上堆出重重疊疊的一堆,正面看難看,側面看也難看,怎麼看都一個字,難看。

啞姑沉默了一瞬,動手把那個髮髻拆散,「你不覺得像堆了一堆牛屎一樣難看嗎?難道要我頂着一坨牛屎到處去晃悠?」

蘭草撲哧一聲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也就你敢說這樣的話,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們這裏都這樣啊,沒成年的女孩子可以梳一對兒下垂的髮髻,像我一樣做了丫環就得梳丫環髻,你已經嫁人成親了,就是婦人了,所以得梳婦人髻。這樣別人才能辨認你的身份啊。」

「難道我要活給別人看?」

蘭草被這反問噎得張口結舌。

啞姑指著蘭草的頭:「給我來個這樣兒的。」

口氣決絕,不容推辭。

蘭草只能梳了。

收拾停當,蘭草扶著啞姑右手,兩個人慢悠悠邁出角院門,踩着腳下的青石甬道一路走,一直往中院走去。

身後剛剛端了飯菜返回的丫環僕婦小廝們一抬頭撞見了前面輕輕緩緩走着的一對身影,他們的驚訝在寒冷的晨風中迅速擴散。

有人在互相交換眼神,有人在狠狠地擦自己的眼睛因為怕自己看花了眼,還有人對着手裏的湯盆美美喝一大口,被熱湯燙了,嗆得眼淚嘩嘩流,在劇烈咳嗽中才算是回過神來。

不管你信不信自己的眼睛,走在前面的不是別人,就是角院那位,前天剛剛被五小姐帶人按在太湖石上狠狠撞破了腦袋,昨天剛剛替九姨太太接生一個白胖兒子,下午又進了板凳房,今天,她又出現了,而且,是活着出現在大家面前的。

不應該嗎?確實不應該啊,這會兒的她好像更應該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才合理一些啊。

還有還有呢,那些眼神兒超好的丫環發現了,那個誰,她作為柳府的小奶奶,怎麼不梳婦人髻了,頭上明晃晃頂着一對兒丫環髻,哎呀呀,這小啞巴又玩什麼么蛾子呢?

大太太的院子裏鴉雀無聲。

她們的腳步被反襯得很響,噗踏,噗踏,一聲一聲向著大太太的屋門挪動。

這個過程里蘭草斜眼掃了眼旁邊的梅樹,花兒開了好多,是紅梅,花瓣艷得像染了血。

到台階前,兩雙腳停下來,門口沒人,想必是下人們伺候主子吃完了,自己忙着吃飯去了。

啞姑稍微往旁邊一躲,深深看一眼蘭草。

蘭草忽然緊張起來,腿肚子在刷刷顫抖。

棉門簾在眼前靜靜垂立,把門裏門外分割成兩個冷暖不同的世界。

「不怕,有我呢——去吧——」

啞姑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陣最細微的小風,只有蘭草能聽到。

蘭草咬咬牙,咕嚕咽一口唾沫,忽然挺起胸,自己掀起了帘子,不等那帘子落下,她小小的身影已經快步閃進門去。

北方最常見的通鋪大炕,炕上鋪着全靈州府都有名的羊毛織毯,織毯上面又鋪一面綿軟的棉線薄毯,整個炕上人坐着很舒坦,幾張單人羊毛緞面褥子只有夜晚睡覺時才鋪開,白天疊起來整整齊齊擺放在靠里的炕琴上。

陳氏身子斜斜靠着一面方形茶色綢面繡花黑色絲線滾邊靠枕,一面閑閑地說這話,一面輕輕拍著被窩裏的身子。

白子琪為了說話方便,搬了凳子靠近炕邊,一面陪着姨母說話,一面用目光掃視着那個在姨母安慰下還哼哼唧唧的人。

白綾綢圓枕鬆軟綿柔,枕在上面的腦袋卻很不舒服的樣子,一會兒哼哼幾聲,一會兒又哼哼幾聲。

陳氏只能低聲再低聲,溫柔再溫柔地哄著,拍著。

「爹爹壞,為什麼他自己就能騎馬,偏偏把萬兒一個丟外頭?害萬兒好幾天見不到娘親,萬兒夜夜想娘親。」

圓圓的腦袋上,那張元寶形的嘴裏嘟囔出一句話。

陳氏貼着他耳朵,「誰說爹爹不要萬兒了,是雪厚,路滑,馬車不好走嘛,爹爹捨不得叫萬兒騎馬,萬一顛疼了萬兒的身子,娘親心疼呢——」

那元寶嘴還是不依,含混不清地撒著嬌,「爹爹不疼萬兒了是不是?疼的話就不會把萬兒和老鍾叔丟在外面,他是不是打算不要萬兒把萬兒扔在外頭喂惡狼呢?爹爹現在有了小弟弟,就去疼小弟弟了是不是?」

一直聞言軟語的陳氏聽了這話不由得一呆,把目光投向對面的外甥。

白子琪也正在目光清亮地望着姨母。

陳氏嘆一口氣,搖頭,「傻孩子,才會說出別人不敢說的傻話,可是琪哥兒你不覺得有時候傻話也是大實話嗎?你也看到了,哪次你來吃飯你姨夫都來陪着我們,這次呢,他只來匆匆和你打個照面,這兩天就再也難見他的面了。唉,也難怪,人家有了又健康又聰明的兒子,粉苞兒花朵兒一樣惹人愛呢,他又怎麼願意來我這裏聽一個傻子哭哭啼啼吵鬧呢。」

這話牽扯到人家的家務事,又是夫妻關係,又有父子利益,白子琪知道自己一個外人不好插嘴,再說自己又是晚輩呢,長輩的事情晚輩哪能隨便評說,他只能專註地看着枕頭上那個面色淡黃一臉病容的小表弟。

一個人無聲地走近,撲通跪倒在炕沿下那幾方青磚地上。

尷尬被打破了。

兩個人齊刷刷去看這個奇怪的闖入者。

翠綠色外衣,青灰色百褶裙,梳兩把最簡單的丫環髻。

是一個丫環。

「你來做什麼?誰叫你進這裏來的?」

陳氏的聲音很輕,生怕驚醒了剛剛安穩入睡的柳萬。

短短一句話,卻蘊含了儘可能多的信息量。

我知道你這丫環是誰,是誰身邊的人;我這裏不歡迎你,你不應該沒有經過允許就闖進來;你已經很讓我不高興了,要不是擔心吵到萬哥兒,我肯定已經把你轟出去了。

蘭草沒想到白表哥也在這裏,她不敢看他,努力用一口氣撐著自己,磕頭,聲音清亮,口齒清楚,「大太太,蘭草有事兒見您。」

陳氏的目光一凜,不知死的小蹄子,沒看到萬哥兒在睡覺嗎,還不快快退出去,就是有天大的事兒,也得等萬哥兒睡醒了再提,你倒好,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能讓一個不得意的小丫環冒着犯上的危險貿然跑進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死人的事。除了生死,這世上還有更大的事情嗎?

她瞭然於心,口氣也就沒那麼嚴厲了,淡淡的:「是不是不行了?去找張嫂吧,一應後事兒自有她派人處理,等送走了你家小奶奶,你也不用留在那角院了,去問問李媽看哪屋缺人手,你過去頂上就是了。去吧——好孩子,你小小年紀,跟着受這樣的驚嚇,真可憐見兒的,去吧——」

到了最後那聲音很輕很輕,竟然含着無比真切的悲憫。

蘭草抬起頭,注視着那張慈眉善目的白面,心裏說小奶奶真是神了,果不其然,大太太會這麼說。難道小奶奶是大太太肚子裏的蛔蟲,還是她竟然能掐會算,早就知曉了人家肚子裏要說的話?

一看小奶奶第一步就預料對了,蘭草忽然有了繼續下去的勇氣,心裏也忽然不那麼怕了,身上也不那麼冷了,小小的面兒上含着淡淡的笑:「大太太,奴婢不是向您來報喪的,我家小奶奶沒有死。」

說完她仰面雙目緊緊盯着那張富態飽滿的臉。

忽然心裏有一種惡作劇得逞后的快意,她在心裏偷偷地笑。

她這些年過的都是仰人鼻息被人隨意欺凌的日子,像大太太這樣的主子,她哪裏敢這麼用言語設下套然後看着對方一步一步走進套里做出自己預想中的反應。

小奶奶真神人也。

果然,大太太的瞳孔瞬間集中,又擴散,然後震怒迅速瀰漫上來,將這張平和的大臉扭曲得很難看。

「沒死?那你來做什麼?還不快走?還嫌我這裏不夠亂嗎?」

要不是清州府的外甥在面前,她還能繼續保持良好的姿容表情嗎。

是嫌她來添亂了。

確實是添亂。

蘭草就繼續添亂,「小奶奶要把您院裏那棵梅樹挪到我們角院去,那些梅花我們小奶奶想全部收集起來留着使用。」

就算柳陳氏涵養再好,這時候也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有人輕輕一笑,「哦,看上姨母院裏的梅樹了?你究竟哪院的姐姐啊?」

是白子琪插嘴問。

白表哥一開口,蘭草覺得本來暗沉沉的屋子裏頓時閃過一道亮光。

他在跟我說話,他在跟我蘭草說話了啊!

她剋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害羞,向著公子一低眉,「回公子的話,奴婢是萬哥兒童養媳近身伺候的丫環,賤名蘭草。」

她多麼想說我們其實認識的,後花園里你替我解困,救我於雪球雪彈圍困之中,難道你忘了?

可是,此時此刻不能說。

「哦——」白子琪忽然笑了。

還以為是哪個姨太太屋裏的丫環,那麼她這一番話就是代表那姨太太的意思了,如果一個姨太太敢公然來大太太這裏討要人家的一棵樹,那就不僅僅是一棵樹的小事兒了,而是小妾在向正房示威或者逼宮了。

再說這要的對象實在蹊蹺,不是首飾頭面不是衣衫銀錢,倒是一棵樹,實在少見。

想不到是那個童養媳。

哎,這丫環自己好像在哪見過,有些眼熟。

記不起來了,翩翩佳公子白表哥,一進柳府門,那可就成了眾脂粉眼裏的香餑餑,無數小姐丫環明爭暗搶著向他獻殷勤拋媚眼兒,眼前花團錦簇接連不斷,他哪裏還能注意到一個小丫環呢。

陳氏可不像她外甥那麼有興緻和丫環說話,她聲音裏帶着寒意,「你去找李媽吧,叫她直接送你去洗衣房,角院你以後不用去了,至於萬哥兒媳婦,既然她愛侍弄花花草草,就先送她去後院柴房裏幫忙吧,等到開春了她就可以天天看花兒攀枝兒,好日子長著呢。」

她把最後那個長字咬得很重,拖得很長。

她真的生氣了,忍無可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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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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