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亂

第20章 心亂

屋裏只剩下蘭草和啞姑對坐。

沉默。

啞姑一慣沉默,這一點蘭草早就適應;可是蘭草忽然沉默,啞姑倒不適應了,主動打破了沉默:「說吧,心裏有什麼不痛快說出來,窩在心裏多憋屈。」

蘭草早等著這句話了,一番話幾乎是衝口而出: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抬舉她們?你要知道,這可是府里從來沒有過的做法,要是傳出去,我怕給我們惹來麻煩。」

蘭草眉頭深蹙,她在擔憂。

主子允許最低等的下人和自己一桌吃飯,而且換了下人的粗食吃,把精細菜肴分給下人吃,這是什麼行為?說好聽了是體恤下人,但是傳出去在那些粗人嘴裏說來,就不會是這麼好聽了,肯定說柳府的小奶奶畢竟是窮佃戶出身,享不了福,只配吃那些粗糧賤菜。

蘭草很誠懇地壓低了聲:「小奶奶,不是蘭草作踐她們,蘭草自己也是下人,只是我們這些幸福來得太艱難了,我們要珍惜,奴婢是擔心萬一哪裏出了差錯,我們又會回到原來的苦日子裏去,那樣的日子,奴婢可不希望再看着小奶奶去過了。」

啞姑半天不吭聲,慢慢在水盆里洗了手,坐在窗口看着屋外正在飄飄渺渺往下落的淡淡暮色,聲音低低的,澀澀的,「蘭草,大太太的人肯定會馬上來,你幫我提幾點要求,一,叫送幾個大籮筐來,越大越好;二,給角院配筆墨紙硯來。第三,有什麼書籍送幾本,盡量多點;四,從明天起,大太太戒食一切肉食,不沾葷腥,每頓飯只進小米稀飯、綠色菜蔬。五,七天後派人來為大太太取冰梅雪梨丸。」

蘭草趕忙壓着指頭數,用心牢記,啞姑說得慢,一字一頓,但她話里含的信息量不小,蘭草知道小奶奶不願讓外人知道自己能說話,所以這些話只能照舊由蘭草的嘴巴傳達出去,到時候自己萬一忘了,總不能當着外人的面再問小奶奶吧。

「一、二、三、四記住了,只是這第五條,冰梅什麼什麼,那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啞姑微微頷首,心裏說不要說你沒聽過,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呢,這不怪你,誰叫我是這藥丸的研發獨創者呢。

「沒聽過不要緊,以後會知道的。冰梅雪梨丸。」淡淡的聲音,低低重複。

蘭草趕忙逼着自己死記,要知道小奶奶說話可是很少願意重複的。

「冰—梅—雪—梨—丸—記住啦,這名字真好聽!」

蘭草怕自己還是記不好,嘮嘮叨叨地重複記誦。記一會兒,皺着眉頭,「我還是不明白,你既然已經能開口說話,那為什麼還要裝作啞巴呢,叫府里知道你已經是一個健康人了,不是更好嗎?」

這疑問已經在蘭草肚子裏翻來覆去好多遍了。

作為一個啞巴,進府以來就受盡了白眼,那些人更是當着她的面毫無顧忌地大聲喊著小啞巴,小殘廢一類的稱呼,如今總算是上天垂憐,讓啞巴開口說話了,那麼就應該讓全靈州府的都知道這奇異之事啊,到時候叫那些欺負作踐過她們角院的人,都把狗眼睛擦亮一點吧。

卻為什麼,要繼續瞞下去,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借一個丫環的口來說出該說的話?由她自己說不是更好嗎?

暮色里的角院,從窗口望出去,小小的,窄窄的,視線根本展不開,就會被高牆給擋回來。

啞姑望着那黃土夯築的牆,和牆頭上坡形的尖頂出神,柳府有些年頭了,那牆頭生滿了墨綠的苔蘚和野草,現在枯死了,風一吹,亂草索索地抖。

「蘭草,你記住了,萬一哪一天我走了,我現在說給你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對你有用,所以你得改一改那急性子脾氣,說話也不要那麼快嘴利舌,凡事只有擱在肚子裏,別人才無法輕易看出你的虛實。」

目光虛飄飄望着外面,口氣淡淡的,澀澀的,好像只是在一個人自言自語。

蘭草陡然聽到這一番話,慢慢在心裏一回想,臉色一片青白,忽然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去,眼裏瞬間就涌滿了淚,有些口吃地說道:「小奶奶,是在責怪奴婢話多嗎?奴婢錯了,奴婢以後保證再不對您的行為指手畫腳了,奴婢這就改,請小奶奶放心。」

綉凳上的身子沒有動,目光還是望着院裏。

蘭草不敢起來,恭恭敬敬跪着。

她當初進柳府,是因為數年前靈州府那場飢*荒中爹娘都死了,她拖着一口氣瘦成了皮包骨頭,本村一個大娘在柳府做長工,回家時看到她可憐,就把她帶進柳府。雖然賣身的那幾串銅錢落進了同村大娘的腰包,但是蘭草不敢對她有一點點的怨言,畢竟是人家帶她找到了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

剛到柳府那幾年,同村大娘怕蘭草不懂事兒,就帶在自己身邊日夜調教,蘭草從那些大娘大嬸的身上也就看到了很多很多有用的經驗和在大戶人家生存下去的技巧。

她們說,一個人做了下人,最頂要的一件就是對自己的主子忠心,不管主子得意還是落魄,眾人之上還是踩在腳底,那都是主子們的事兒,作為奴才的,就要耐得住寂寞,熬得住困苦,一心一意跟着一個主子,說不定有一天主子翻身了,跟主子患難過的奴婢就成了忠僕,在主子眼裏千金不換。如果你朝三暮四,可能會暫時獲得好處,但是也可能會落得很慘的下場。

那時候蘭草哪裏聽得懂這些大道理。

她只是牢牢記着那一番話,要對自己的主子好,一心一意的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二心,總會有熬到出頭的日子。

所以她死心塌地守着這個又聾又啞不得意的小奶奶,這才守了兩個月,風水就開始倒轉了,這不,小奶奶的日子不是開始好轉了嗎。

她希望這一份好日子能長久,只有小奶奶過得好,她這當下人的才可能跟上享福。

可是,小奶奶為什麼忽然要這麼說?

是不是怪我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做奴婢的本分?

蘭草戰戰兢兢胡思亂想,一時間心頭亂麻一樣。

「蘭草,我心裏亂。」

啞姑說。

這句話很低很低,就像一抹遊絲在空氣里亂亂地穿梭。

「你看那棵梅樹,本來在中院長得好好的,被我挪來這裏,它現在會不會很不適應很難受呢?一定是的,在一個地方紮根散須,早就習慣了那裏的水土,現在強行挪過來,怎麼會開心呢?這一份委屈,它又能跟誰說呢?」

蘭草爬起來去看梅樹。梅樹好好的站在那裏,看不出有什麼委屈有什麼不開心啊?

蘭草忽然發現自從小奶奶能開口說話以來,自己好像越來越摸不到小奶奶的心思了,感覺小奶奶的心沉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又像泡在冷水裏,又像浸在烈火里,忽冷忽熱,冷熱不定。

這時候角院門開了,門口亮起一團暖暖的光,兩個身影跨進角院門,向著屋門快步走來。

原來已經是點燈時分了,蘭草忙忙爬起來去點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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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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