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反悔

第22章 反悔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銅壺裏的水在火爐上慢慢地受熱,一絲兒細細碎碎噪噪切切的聲響在封閉的壺內響着,讓人聽着忍不住有了一絲做夢般的恍惚感。

筆尖落在紙上,墨汁質量不錯,潤滑流暢,手感十分舒服。

宣紙也不錯,薄而不脆,吃墨不深不淺。

小嵐,小嵐,小嵐……

王亞楠,王亞楠,王亞楠,王亞楠……

寫滿了一行,再寫一行;寫滿了一張,再寫下一張。

似乎要從這不知疲倦的重複中叩問一個深深難解的謎團。

門輕輕一響,有人在門口。

啞姑不願意抬頭,她知道來的不是蘭草,蘭草的腳步和呼吸都不是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她發現自己這具身體的聽覺遠比從前靈敏。

繼續蘸墨,繼續寫,現在已經順暢多了,遺憾這毛筆還是沒有鋼筆或者中性筆好用,奈何這個世界的人好像只有毛筆,只能逼着自己適應。

噗踏——噗踏——噗踏——

兩個軟軟的膝蓋,跪在硬冷的青磚地上,亦步亦趨,往前蹭了過來,繞過火爐,直挺挺跪在那個寫字的身影身後。

啞姑還是不抬頭,這個世界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實在沒興緻對什麼都那麼好奇。

咚——咚咚——

硬硬的骨頭磕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有人在磕頭。

「小奶奶,求求你了,允許奴婢回來——奴婢錯了,不該離開你跑去別處,可是奴婢是角院出去的,到哪裏都不得意,他們嫌棄我對主子不夠忠心,今日能拋棄你,日後就同樣能拋棄她們。主子,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日子奴婢是一天都不能忍受了,奴婢願意回來伺候主子,從此一切以主子為重,再也不敢起二心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快快地說着,一邊說,一面不住的磕頭。

沒人理睬,只有毛筆在生宣上劃過的簌簌聲,像蠶兒在啃食桑葉。

來人不甘心,嘴裏還在喃喃自語,「我知道你聽不到,你什麼都聽不到,可是小奶奶,蘭花是真的後悔了你知道嗎?我求了幾次蘭草姐姐,她都不許我來見你,奴婢想着就算自己不配再進角院來伺候你,奴婢的心意也是要叫小奶奶你知道的,奴婢雖然喜歡攀高枝兒,但是奴婢對天發誓,奴婢出去后絕沒有做一件對不起小奶奶的事兒,沒有說一句對小奶奶不利的話。」

她好像被一個人背叛過,和她很好很好的人,那一世叫閨蜜,兩個人在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去做頭髮,互相參謀評價對方的男友,有時候加班遲了,一起結伴兒回家。

可是那個人出賣了她,她像個傻瓜一樣被算計,被陷害,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這世上,還有人可以相信么?

尤其前面還罵着吵著背離自己的人,看到你處境好轉一時間做了人上人,轉過身就來巴結你,討好你,滿嘴說着奉承話,這樣的人,可不可以原諒?可不可以再相信一次?

不,不能,死一次難道還不夠么?還不足以留下慘痛記憶么?

筆勢一頓,粗重的一撇,硬生生將整張生宣穿透,緊接着再續一筆,是捺。

一撇一捺,組成了一個大寫的人,墨汁凌厲,如鮮血一般流淌。

她忽然轉過臉,眉宇間籠罩着厚厚一層寒霜。

跪在地上的蘭花在這目光里一寸寸矮下去,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去,可惜地上沒有坑。

「小奶奶,小奶奶,」她磕頭如搗蒜,淚水長流,「奴婢是真的悔改了,你就叫奴婢回來吧,從此水裏火里,奴婢肯定像蘭草一樣跟着主子護著主子。」

啪——一滴墨從筆尖滑落,掉在地上。青磚吸附性不錯,很快墨汁就不見了。

啪——又一滴掉落。

「好吧,」蘭花站起來,摸一把眼淚,知道路已走到盡頭,再懇求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乾脆什麼都不怕了,咬着一口細碎的白牙齒,「這算是奴婢最後一次來求你,從此以後奴婢不管在哪裏當差,是死是活,都不會來拖累你小奶奶的。你就好好過你的童養媳日子吧,小啞巴!」

回頭就走,卻又忽然返過身,目光定定盯着桌面,落在那個墨跡酣暢的巨大「人」字上,「咦?你在寫字?你居然會寫字?一個啞巴也會寫字?」

一邊自說自話,一邊跨進一步,目光睃視着宣紙,「人?小嵐?王……什麼呢?」抬手去揉自己的鼻子,「這個小啞巴,竟然會寫字啊,這就神奇了,她這一覺昏迷醒來究竟是這麼啦?不但會給難產的婦女接生,進了板凳房挨一頓暴打竟然不死,傷得也不重,別人沒個十天半月起不來,她第二天就到處晃悠;不知道怎麼忽然就哄得大太太轉了心思,對他忽然好得不得了;現在又在寫字?我的娘親哎,這世道到底是怎麼啦?難道是鬼靈附體啦?還是一夜工夫換了個人?不可能啊,鬼神附體一般找的是聰明人,難道會看上一個又膽小又愚笨的小啞巴?不大可能吧——」

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一邊自言自語自說自話,一邊往後退,既然人家不留,再糾纏有什麼用,畢竟是自己錯事兒干在前頭,現在回頭無望,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目光最後一次掃視那疊在一邊的宣紙,上面滿滿的都是字,好奇心上來了,「哎,她這寫的是什麼字啊,怎麼看着這麼生疏呢?嗯,這幾個字倒是認得,可是這些呢,怎麼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難道是爹爹沒教過我?還是最近出現的新字體?不太可能啊,爹爹說現在通行的是從華夏的大唐傳過來的字體,怎麼這字看着不像行楷?好像比行楷更簡單一些?」

忽然手裏多了一支筆。

蘭花一愣,那個一直不理睬自己的啞巴小奶奶,已經把毛筆桿塞進她手裏,指著一張宣紙,點點頭,那意思是什麼,是叫她寫字嗎?

寫就寫吧,我又不是沒寫過,小時候常被爹爹逼着練字呢,每天練半個時辰,磨得她手碗兒疼,沒少掉眼淚珠子。

寫什麼呢?

略一沉吟,輕輕落筆,橫平豎直的小楷從筆端緩緩吐出:「小奶奶蘭花是來認錯的請你原諒我。」

蘭花心裏有着自己的主意,既然我哀求了那麼久你都聽不到,你要是真認識字兒,那麼我就藉機用文字把心裏話表達出來,能不能有用呢,就看機緣吧。

輕輕鬆鬆寫完了,將毛筆輕輕擱上筆架,也不再嘮叨,退開一步靜靜站着等她評判。

啞姑有些吃力地看着,是一句話,從右邊豎着往左邊寫的,剛看到她這麼下筆,她心裏有一點不解,很快就醒悟過來,這是古代,古人都是這樣的書寫和閱讀習慣,她曾經跟上師父看過的那些古老中醫典籍可不都是這樣的排版習慣。

而且都是繁體字。

繁體字在現代人看來又麻煩又難懂,然而誰叫她是學醫的呢,學了婦產專業也就罷了,最重要的師父是老中醫,跟師父在一起的日子,她被不斷地督促着讀那些深奧難懂繞口坳牙的繁體書,日積月累,她就早能流利地閱讀繁體讀物了。

然而,做夢都不會想到,那時候用的功,會在這裏派上用場,師父啊師父,難道你老家人有預測未來的神通,知道弟子我有一天會落到遙遠的時代里去,並且有可能得靠這一手薄技去混飯吃?

小奶奶蘭花是來認錯的請你原諒我

正確斷句后,啞姑端詳著這句話。

說實話,她很震撼,這筆字不是一般的好,端莊,娟麗,清秀,像一排整齊的牙齒,一枚一枚端端正正排在那裏,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愛,想要豎起大拇指大大地讚揚,要知道一個女孩子能寫出這麼一手好字兒,不管是她來的那個世界,還是眼前這個世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這古代社會,讀書寫字不都是男孩子的特權嗎,女子無才便是德,你沒事兒去綉繡花,沒必要練一手好字兒,全社會都在這麼堂而皇之地倡導。

這姑娘卻寫得一手漂亮字。

真不是一般的漂亮,要是放那個現代社會,估計只要一出手,就能把那些什麼書法協會會員什麼書法家一類嚇得目瞪口呆。

姑娘不幸,生錯時代了,更不幸的是,還地位低下,是個丫環。

不,這樣的人才,不能埋沒,至少不能在我的手裏沉沒。

蘭花是懷着碰運氣的僥倖心理闖進角院來的,她看到蘭草出去辦事,就自己跑進來,心裏說反正自己乾的那些事兒小奶奶是個啞巴不知道,那麼自己來磕頭流眼淚,把自己的可憐相兒都拿出來,萬一打動了小奶奶的心呢,能重新回歸角院更好,要是不能,那總比不來試試強吧,不試怎麼知道結果呢?她就來了。不過既然事情不肯定,她哭過了,沒起作用,看來嘗試失敗,她心情低落,就什麼都不顧忌了,反正我已經不是你這兒的下人,我怕你做什麼。可是小奶奶她看完了字,又來看蘭花,這目光很特別,沉靜,幽深,默然,空遠,好像還含着那麼一抹淡淡的悲憫,對,是悲憫,蘭花確定是悲憫,因為這樣的感覺她從前常在爹爹的眼裏看到。

小奶奶有些悲憫地看着自己。

難道,她在可憐我?

蘭花本來因為希望破滅而變得無所謂的心,忽然就緊張起來,鼻翼里竄出幾顆汗珠子,腿在顫抖,她悄然打量這間熟悉的屋子,她曾經在這裏當了兩個月的差,當得馬馬虎虎三心二意,因為主子在這個家裏沒地位,她做奴婢的自然一出門就處處受人排擠,想不到短短几天時間,這裏一切都變了,炕上的被褥多出了一些,炕邊的帘子換了新的,增了桌子凳子,從前冷冰冰的屋裏暖烘烘的,桌上還多了茶葉罐花瓶瓷瓶香爐,甚至還有淡淡的焚香味在空氣里漂浮。

真是翻身了啊,好日子說來就來了。

只是,我還能回這裏伺候嗎?

那個一直望着蘭花的人忽然點點頭,提筆在紙上輕輕寫下一行字,「你,可願回來,幫我寫字?」

蘭花望着這九個字,雖然就像是初學習字者歪歪扭扭的筆跡,但是那一瞬間蘭花感覺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字,她一把將那張紙捏在手裏,蓋在臉上,嗚嗚地哭起來,一面軟軟跪在地上,我願意,小奶奶,只要能叫我重回角院,奴婢什麼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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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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