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一請

第294章 一請

馬蹄噠噠。

一行五人出了皇宮大內,在京中大道上匆匆趕路,等出了京中就能順着官道直奔清州府地界。

那是皇帝派遣的內侍,帶頭的是內侍趙四戶。趙四戶背囊中裹着陛下親手蓋章的明黃軟緞書寫的聖旨。

東涼國皇宮內所有內侍都一縷紅衣白褲,但是外出辦事特殊,大家早就改了行裝。全副黑衣黑褲,所過之處就像一朵朵不祥的陰雲飄過,京中熟悉大內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內侍帶來的要麼是一步登天的好消息,要麼便是滿門抄斬合族滅門的災禍,所以,只要黑衣信使平治而過,一般平民百姓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看看馬匹就要走完京中大街東街,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路口。

「爹,有人攔道。」小內侍首先看到,給趙四戶回報。

趙四戶遠遠覷一眼,無聲地笑,「這就正常了,眼看就要走出京中,要還沒個攔道兒的,你爹我這一趟遠路可不是白白地受些顛簸了!」

說話間,馬匹絲毫未歇,已經靠近眼前。

一個花子,穿一件褐色破袍子,端著一個破碗,在跌跌撞撞地邁步,卻好像飢困交迫總是拔不開步。

「閃開——敢攔官差爺爺的路——」最前頭的內侍喊,揮舞手中鞭子。

「哎喲——」花子慌急,忙忙躲避,卻偏偏一個趔趄,軟軟摔在地上,眼看那碗口大的馬蹄就要踩踏身上,碎為肉泥。

「吁——不可傷人——」趙四戶忽然越過眾人,喝住了下屬。

他親自下馬,附身去攙扶趴在地上喊娘的花子。

花子反手緊緊抓住趙四戶胳膊,低語:「相爺交代,只許敗,不許成——這趟水一定得攪渾了才有好戲看——」

趙四戶瞬間一呆,閃電般恢復原狀。

「酬勞不變,這個數——」花子從破爛袖管里伸出的指頭飛快地晃晃。

趙四戶哈哈一笑,「好一個花子,餓瘋了飢不擇食,連官差的路也敢攔——來人呀,抬路畔扔了去,哪裏野狗多扔哪兒去——」

頓時身後小內侍呼應,三兩個下馬,真的抬起花子臟爛的身子就往路邊一扔,接着上馬揮鞭,丟下一句:「要不是我們心腸好,你小子早就被踏成肉泥了——」

馬匹疾馳而去。

身後看熱鬧的百姓亂紛紛鳥獸散。

趙四戶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穿州過縣,終於到達清州府地面,不去州衙,不驚動沿途州官,直奔白府。

白府內,日子依舊。

秋風涼爽,這天白峰和大家在一棵桂樹下喝酒賞桂花。

陳年佳釀一罈子一罈子從窖藏的地方啟出來,擺滿了一個小桌兒,菜肴也精緻,是白家多年專養的廚子精心燒制。

「喝酒——」白峰舉起手中的酒盅,向對面的老雲和黑鶴致意。

靈兒忽然站起來,「白爺爺,你胳膊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呢,不能喝酒,喝多了傷身子,老骨頭本來就痊癒得很慢——」

「哈哈哈——」白峰大笑,「好靈兒,越來越對你白爺爺上心了啊,都管起你白爺爺來了。我不多喝,就一小盅兒?」

老雲瞪一眼孫子,「大哥別理睬這小子,才多大的人呢,還真就把自己當個大人了——酒的滋味他又不知道,他懂什麼——」說完老雲自己咕嘟喝掉了一盅。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喝一千盅兒,就有一千盅兒的滋味——」黑鶴感嘆,跟着也連連往嘴裏倒酒。

靈兒氣鼓鼓瞪着老雲和黑鶴,兩個老頭子真是越來越不學好了,好好地沒事幹就攛掇著白爺爺喝酒,喝多了幾個人就醉酒,醉了白爺爺就睡下流眼淚,一個大男人家家的,一流起眼淚來就是好半夜,能把一張枕巾都給濕透,這些他親眼看到,又不敢給別人說,就連爺爺他也不敢說,爺爺只要他一張嘴就告誡他不要亂說話,這裏不是九茅山,可隨便胡說八道。

既然把這裏說得那麼可怕,那為什麼你們自己又不管不顧地喝酒呢?尤其是最近,一喝一場醉,弄得滿屋子都是醉酒味。

「三十功名塵與土,三千里路雲和月——管他呢,喝酒,一醉解千愁——」黑鶴爺爺又舉起酒盅,又在給白爺爺敬酒,氣得小靈子翻白眼,黑鶴爺爺比自己的爺爺還討厭,一喝酒就滿嘴冒文詞兒,還都是小靈子聽不懂的什麼狗屁功名啊功臣啊深仇啊大恨啊,小靈子最煩他了。

「劍在匣中時時鳴,釵於奩內待價沽——」黑鶴爺爺又搖頭晃腦吟詩了。

這時候一個僕從匆匆趕來,打斷了黑鶴的下半句:「老爺,不好了,大門口有人來了,氣勢洶洶的,像是官差——」

酒桌上頓時打住,大家面面相覷。

小靈子機靈,馬上站起來,看白峰爺爺,意思是這滿座的酒盅兒連同酒罈子要不要撤下去藏起來?

白峰搖頭。

「這麼說,來了?」老雲喃喃。

黑鶴點頭,「不緊不慢,算時間正合適。」

白峰面不改色,吩咐下人:「開門,迎接。」

白家闔府的人在大院內迎接了宣旨的內侍。

靈兒注意到黑鶴爺爺和自己的爺爺早就退後,混雜在白家的下人當中。

白玉麟攙扶著白爺爺,白爺爺胳膊疼,但還是得磕頭,他跪在地上,雙手撐著磕頭,靈兒看着心裏只着急,怕白爺爺的胳膊又疼起來。

內侍嘰里呱啦念了一長串文字,滿嘴都拽的詩文,靈兒半句聽不懂,最後白玉麟代白峰收下了聖旨。

那個宣讀聖旨的老年男人,長得跟娘們一樣白凈,帶着一股女氣,嗓音好奇怪,就跟一隻公鴨子一樣難聽,他念聖旨的時候是一種奇怪的語調,念完之後,把聖旨交到白玉麟手裏以後,還是用那種奇怪的語調說話:「白老將軍,白元帥,拾掇拾掇,跟咱家走吧——皇帝和大臣們還在等著您吶!」

靈兒看見白爺爺長跪不起,望着遠方恭恭敬敬地磕頭,喊:「陛下厚愛,草民萬死難報深恩,只是趙公公,您也看到了,老夫我身負有傷,加上年老力衰,頭昏眼花,早就不能勝任元帥一職,所以請公公代草民回稟皇帝陛下,草民有罪,有負聖恩。」

說完,繼續磕頭。

一院子人跟着磕頭。

靈兒冷眼看着大人之間的事情,他看見姓趙的眼珠子咕嚕嚕瞅著白爺爺看,白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親自上前來攙扶白爺爺起來,他肯定是試探白爺爺的傷勢的,那隻手哪也不放,偏偏就在白爺爺的傷胳膊上抓了一把。急得靈兒差點喊出聲來。但是大家都沒有喊,大家都靜靜地看着。白爺爺自己也沒有吭聲,但是誰都看到了,白爺爺的臉色頓時就慘白了,額頭的汗水潸潸地流淌,更可恨的是,白爺爺雪白的外衫上很快滲出一層殷紅的血,血痕越來越大,把右邊的袖子濕了好大一片。靈兒心裏好疼,他知道,肯定是姓趙的壞人手勁太大,把白爺爺的傷口給重新弄破了,說不定連骨頭都捏斷了。靈兒眼裏淚水轉動,他真是恨自己沒有膽量衝上去把那姓趙的王八蛋狠狠地打一頓。

姓趙的觀察著白爺爺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信了白爺爺的傷是真的,他鬆開白爺爺的胳膊,說:「好,將軍抱恙,咱家回去如實稟告陛下。」

說完就告辭離開了。

剩下一院子人目送五匹黑衣人離開。

黑鶴上前攙扶白爺爺,大家趕緊往白爺爺的卧室走去。

靈兒好奇,尾隨而去。

剛進了門,靈兒就看到黑鶴爺爺鬆開了白爺爺,說:「為什麼要拒絕?好不容易盼來的機會,就這樣放棄?」

白爺爺端起茶慢悠悠喝。卻不着急包紮傷口。

靈兒心裏也焦急,也不理解,就算他不怎麼懂大人的事,但是也已經依稀明白,那姓趙的太監是來代表皇帝宣旨的,請白爺爺重新出山去掛帥打仗,白爺爺以身子有傷,年紀又大,推辭掉了。

白爺爺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可不是他的本意呀,三個爺爺在一起的時候,尤其最愛談論國家大事,最近更是十分關注西南戰事局勢,幾乎每個夜晚都要在燈下下棋、喝茶,談論戰爭局勢,談到最後,白爺爺都要憤慨難耐,不是大罵,就是抹淚,說好好的天下,好好的江山,眼睜睜看着被一步步蠶食霸佔,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是東涼男人的恥辱,是東涼軍人的恥辱。靈兒就知道白爺爺和黑鶴爺爺還有自己的爺爺,這三位當年的老戰友其實就是老馬伏擊志在千里,他們一個個拍著胸脯說,只等時機一到,就要重新出山,揮臂一呼,為東涼國黎民百姓打回一個清明太平的大好天下。

可現在靈兒就不明白了,既然皇帝都派人來請了,請白爺爺去當大元帥,帶着兵去打入侵的摩羅國,那為什麼白爺爺還要想辦法拒絕呢?

靈兒拿着繃帶和紗布,還有金瘡葯,上前來要為白爺爺療傷。

白爺爺也不拒絕,脫下衣衫,露出胳膊,看到傷口靈兒吃驚了,他發現出血的不是那個曾經摔斷的骨茬,而是右臂稍微偏下一點,這裏骨頭完好,只是皮肉破了一個口子,現在血流凝結,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創口。

靈兒清理創口。

「他們真是她欺負人了,好好的為什麼把白爺爺胳膊扭破?」靈兒嘟囔。

想不到白爺爺呵呵笑,指著爺爺,「老雲,這孩子越來越對我好了啊,瞧瞧,比你受了傷還難受呢——」

老雲也笑,「說明他確實跟大哥有緣分,以後這孩子我真的就交給大哥調教了。」

靈兒好奇,這些大人呀就是奇怪,白爺爺的血都給一條衣袖染紅了半邊,為什麼大家還這麼不在意?

爺爺看着白爺爺,問:「那趙四戶會不會壞事?他可是大內內侍中最為身手不凡的人,大哥自殘出血的事,他不會看不出來。」

白爺爺是自殘?

靈兒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白峰搖頭:「不用擔心。趙四戶這個人我了解。城府倒是不深,就是太過貪財。他被派這趟差事,肯定要乘機大撈一筆。而我之所以臨時自殘出血,實在是無路可走的選擇,一來正好試探試探趙四戶虛實,二來,這一趟出來不僅僅是趙四戶一個人說了算,不知道其中還設伏了誰的眼線,所以這青天白日之下,我確實傷殘在身,大家有目共睹,成為難以抹殺的事實。不管為我自己,還是為趙四戶,都是很能說明問題的鐵證。」

靈兒聽得滿頭霧水。

黑鶴爺爺顯然也聽不明白,只有爺爺一個人是明白的,他笑着給白爺爺點頭,說:「由此可見,朝中還是有人跟正禧不是一條心,在變着法地阻撓大哥出山。」

白峰沉吟:「我們本來就是武將,在外行軍打仗在行,也論起和這些文官們鬥心眼,我們十個也不抵人家一個。但是我只抱定一個主意,不到正禧面臨絕路真心請我出山的最後一刻,我就拖着,想盡辦法不出山,不上他們的當,不捲入他們的明爭暗鬥。」

黑鶴終於急躁起來,「你們究竟在賣什麼關子啊,我越聽越糊塗了。」

老雲跟白峰一樣,也慢悠悠喝着茶,看黑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還有個三顧茅廬呢,既然他正禧要用人,只要是實心用大哥,就不怕他多跑幾回。」

黑鶴這回倒是明白了,若有所思,想了想,心裏不踏實,「那,萬一激怒了正禧呢,他那人不最是喜怒無常嗎?我擔心大哥這一招不靈,相反會招回禍患。」

白峰慢慢抿著上好清茶,神色不驕不躁,「正是因為他喜怒無常,所以我們不能太着急上趕着去,我們太着急,豈不是告訴他,我這裏摩拳擦掌早就等著這一天了?那我所有的韜光養晦豈不是白費功夫了?也等於在告訴他,我其實一直都不曾安分度日,而是在靜等出山的這一天?」

黑鶴不喜歡動腦筋,更沒有那麼多彎彎腸子這麼七拐八繞,他苦惱地看老云:「你們就明白告訴我究竟啥打算吧,你們知道我這個人直腸子。」

老雲笑:「你就慢慢喝茶吧,反正大哥這裏別的一般般,就這明前茶卻是全東涼國最好,等你我品茶功夫養得差不多了,時機也就到了。」

靈兒聽着這話無比苦惱,覺得似懂非懂,他踮起腳尖望望爺爺的茶碗,那裏頭茶水碧油油清澈澈,喝茶和出山有什麼關係呢?唉,這些複雜的大人啊。

他偷偷撓自己的後腦勺子,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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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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