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玉禍

第320章 玉禍

夜色濃黑。

坤兒踩着黑暗跌跌撞撞地跑着,本來有兩個貼身照顧他的小內侍,一路跟他走近乾兒的宮門口,被坤兒命令站在原地等待。小內侍畢竟年幼,正是貪玩的時候,乘着機會滅了手裏風燈,躲到沒人注意的角落裏偷懶去了。

等他們發現,坤兒已經從皇兄的宮裏奔出來,竟然也不招呼兩個內侍,只顧自己一頭向前跑走。

「等等——等等呀坤殿下——」小內侍趕緊追攆。

坤兒卻像中了邪一樣一口氣衝進自己宮裏,撲進卧室,一頭扎到床上,扯被子捂住臉,誰都不理睬。

伺候的大宮女吃驚,趕緊來查看,摸一把他額頭,抹下一把汗,驚得大宮女喊:「小祖宗,你這是怎麼了?這麼晚才回來,怎麼還是一頭汗呢?」

坤兒忽然撲進大宮女懷裏,緊緊抱住她,小小的身子顫抖得大風中的落葉一樣,嘴裏嗚嗚地哭起來:「姐姐,快救我,我闖禍了——我把乾兒哥哥殺了——」

大宮女心裏一咯噔,但是她忍着驚詫,一邊擦汗,一邊哄他:「是不是在乾殿下宮裏玩的時間長了,頂着黑暗回來,嚇著了對不對?」抬眼看身後,「你們兩個不想活了是不是,怎麼當差的?不但不勸殿下趕緊回來,竟然敢縱容殿下半夜裏在外頭亂跑?」

嚇得兩個小內侍趕緊跪在地上喊冤枉,說他們勸了,但是坤殿下不聽。

坤兒身子怕冷一樣劇烈顫抖,嘴唇也哆哆嗦嗦,「姐姐——姐姐,真的,我沒有說謊,真的殺了——我要報仇——我在給娘親報仇!所以父皇不會怪罪我的對不對?父皇喜歡他,但是也喜歡我,對不對姐姐?父皇不會賜我死罪的對不對啊——」

大宮女頓時嚇軟在地上,但她畢竟年歲要比坤兒大,知道其中利害,掙扎著爬起來,把坤兒攬進懷裏,「殿下,這樣的話可不敢亂開玩笑,乾殿下對你不是一向很好嗎,你怎麼又會殺他呢?」

坤兒哭得滿臉的淚,搖晃着大宮女的胳膊:「我真的殺了他——我把匕首插進了他的肚子——血!好多血——你看,他推我的時候我這裏還糊了一些——」抬手給大宮女看。

大宮女伸手摸他袖口,果然摸到了血。

「我的小祖宗,你怎麼忽然要去殺人呢?殺的還是陛下最看重的乾殿下!這回陛下肯定饒不了我們——我們都活不成了!」

身後幾個小宮女也都嚇得哭起來。

正禧皇帝前腳踏進乾兒的宮門,後腳端儀就趕來了。

太醫也被急召進來。

乾兒已經被抬放在床上躺着,太醫把脈的把脈,止血的止血,施針急救的那銀針一枚枚扎了下去——場面亂成一團。

正禧皇帝滿臉焦急,但他是皇帝,越是危急的場面他得越鎮靜,他極力壓制着內心的不安,只是吩咐太醫一句話:「救——無論如何給朕把命救下!」

王太醫枯瘦的老臉在燈火下越發地黑了,似乎他隨時都要油盡燈枯一頭栽倒累死。

但是他必須活着,他閉上眼,在這紛亂中努力爭取一絲鎮靜,他枯瘦的手扣在少年白潤的手腕上,凝聚神思,捕捉感受着少年的血脈動向。

空氣都停滯了一般。

端儀趕到門口,一雙纖纖繡花軟鞋在門檻外停住,她被這種死一般的寂靜嚇住了。獃獃站着,不敢貿然進去。

門外,乾兒的宮人們齊刷刷跪了半院子,一個個把頭深深磕在青磚地上,每一顆心都在劇烈跳蕩,都在暗暗祈禱小主子不要死,小主子真要死了,他們一個個肯定都得人頭落地為其陪葬——陛下震怒成那樣,肯定要大開殺戒的。

這時候王太醫慢悠悠直起脖子,吐一口氣濁氣,目光看皇帝,搖頭:「陛下——」

正禧皇帝心頭頓時一涼:「真沒救嗎?是不是危險了?」陛下的神色終於露出了慌張,他進門看到兒子被鮮血染出大片紅色的袍子,再看看乾兒緊閉雙眼,頓時斷定情況兇險。

王太醫還是搖頭:「老臣學識淺薄,醫術拙劣,半輩子診斷傷病無數,也曾遇上過這種危急情況——但是奇怪得很,這樣的傷放在別人身上,肯定早就沒救了,但是殿下脈數微弱而綿長,似一條細細河流,蜿蜒延續,看似隨時會幹涸斷流,卻依舊一路蜿蜒流淌,還能堅持,殿下的內心要比一般人強大得多——」

氣得皇帝瞪眼:「你就直說能不能治好,繞那麼多彎子幹什麼?」

王太醫跪下磕頭:「陛下,臣就直說吧,匕首插在左肋下方太深,血流太多,殿下現在很危險。臣無能,真的救不了了——至多只能用上好參湯幫他吊住性命,拖延個三五天,但是要拔出匕首,補血,診療,臣無能,沒有把握。」

正禧忽然抬手,一把推倒了王太醫,「啰嗦半天就是為了說明你不能治?朕養你們這些廢物一個個有什麼用呢?關鍵時候沒一個有用的?」

目光所過之處,太醫們戰戰兢兢全部低頭,王太醫都看不好,他們更不敢說自己有把握。

正禧憤怒的目光盯着兒子,兒子被掀起的袍子下方露出一截匕首,深深插在乾兒肚子裏。

正禧皇帝內心疼痛,「那趕緊把匕首拔了去,還留着做什麼?」

王太醫趕緊阻攔:「不能拔,匕首入肉太深,一旦貿然拔出來,血流噴濺,殿下將更加危險。」

皇帝跺腳,看看兒子,環視四周,眼裏殺機重重:「誰害的他?這宮裏的人都死絕了嗎?滾進來快告訴鄭,誰害了乾兒?朕要報仇,一定將歹人碎屍萬段。」

一個內侍跪着爬進門,磕磕絆絆地回復:「是、是是……殿下自己!殿下自己——」

大家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正禧更加吃驚:「你嚇糊塗了是不是?你主子沒事幹拿匕首在身上扎著玩?還把命也要搭牽上?你小子敢在朕這裏玩花樣?來人呀——把他拖下去砍了!」

內侍哭着喊起來:「不、不——這話不是奴才說的,是乾殿下昏迷之前交代,叫奴才們這樣回答您吶——」

「乾兒叫你們這樣騙人?」正禧吃驚地瞅著內侍,「你小子滿嘴胡說八道,就是欠打的嘴臉——來,直接把頭剁下來喂狗!」

內侍再次哭叫:「奴才不敢——奴才說實話就是——是、是坤殿下,坤殿下殺了乾殿下!夜深了,坤殿下要來看乾殿下的軟玉鎮紙,乾殿下好心拿給他看,坤殿下卻忽然出手,奴才們都離的遠根本來不及保護乾殿下,再說乾殿下和坤殿下是至親骨肉,常來常往,奴才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對我家殿下突然下手。」

正禧那張中年男人的臉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所扭曲。

他忽然喊:「帶坤兒!」

端儀再也不能淡定地等待了,「陛下——」隨着一聲喊,身子軟軟地撲進來,柔柔貼到陛下身邊,「這是非曲直,哪裏能聽一個內侍的話呢,他們這些人都是閹了根兒的,說話本來就沒個准數——再說坤兒那麼小,怎麼會忽然殺人呢,他和乾兒可是最好的關係,一天不見幾面都嚷嚷着想哥哥,想得吃飯不香睡覺不甜。他一個小孩子,哪裏會有那麼深的心機來殺人呢?再說這三更半夜的,坤兒肯定早就睡下了——」

她現在只能想辦法拖延時間了,現在把坤兒喚來,說不定陛下在氣頭上真會下令殺了坤兒,往後拖拖,等陛下的氣會稍微減少,腦子也會清醒許多,那時候就算追究坤兒弒兄罪過,也不至於直接人頭落地,而這也給了她從中轉圜的餘地,憑着陛下對自己的寵愛,自己使出渾身手段做一番討好功夫,估計陛下的心也能稍微軟和下來——情況實在太過突然,她本來已經都睡下了,忽然聽聞這邊事變,而且內侍通報說滿宮都嚷嚷說是坤殿下殺了乾殿下,她頓時嚇酥了,爬起來跌跌撞撞往這邊跑,封鎖消息隱瞞陛下已經做不到了,她只能做點和稀泥的補救功夫了。還好皇後去皇廟祈福,這幾天不在宮裏,不然她肯定不依不饒早就求着陛下把坤兒拿來問罪了。

「睡下也得來——」陛下不理睬端儀的建議,黑著臉下命令。

內侍噔噔噔去了。

端儀心裏一沉,知道情況不好,坤兒躲不過了。

就算躲不過,那也得想辦法把罪責降到最低,她目光滴溜溜轉,看到了地上的鎮紙碎片。

「陛下,」她跪下,手裏抓着幾塊碎片,「都是這軟玉惹的禍呀,您看看,您御賜的鎮紙都碎成這樣了,肯定是乾殿下砸的,坤兒白天還給臣妾念叨過,眼淚汪汪地說,父皇把鎮紙賜給乾哥哥,乾哥哥邀他來觀賞鎮紙,乾哥哥只許他遠遠看着,不許摸,還、還說了好多話呢。」

她不說了,好看的丹鳳眼看着陛下,欲言又止。

正禧皇帝煩躁,「還說什麼了?你不要替他遮掩。」

端儀眼神閃爍,「陛下,乾殿下看着穩重,但畢竟是個孩子,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望陛下不要在意才好。」

正禧煩躁:「究竟什麼話你直說,不要兜圈子!」

端儀的聲音依舊含着媚味,「乾殿下說,這鎮紙是上好軟玉所制,如今這軟玉多金貴吶,一塊軟玉勝過一塊黃金呢,市面上千金難求,僅有的一點都被當年的白元帥弄走了。他還說,他聽聞坊間都在傳說,如今真正富可敵國的人,不是左右相國,甚至不是朝廷不是萬人之上的陛下,而是白家,清州府的白峰。而陛下能把這樣珍貴的軟玉獨獨賜予他一個人,說明他是陛下寄予厚望的皇子,而且鎮紙的造型是龍,這愈發說明陛下的深刻用心。所以……所以……」

正禧皇帝的臉已經變了顏色。

端儀依舊裝作看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補充:「所以乾殿下說自己肯定是日後東涼國大統繼承人,而作為一般皇子的坤兒,對這鎮紙只能遠觀,不能觸摸。」

這時候坤兒到了。

他被宮人拖着踉踉蹌蹌邁進門,看看父皇,看看姨母,也不跪,嘟著嘴站着不動。

「坤兒,快來給你父皇說說,軟玉怎麼碎的?是不是你懇求皇兄瞅一眼軟玉,你皇兄不給,你們爭執才碎了?」端儀劈頭就問,她這是避重就輕,給坤兒進行引導,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玉碎事件上,尤其把陛下的注意力轉移過去,這樣才能讓坤兒免受追責。

坤兒卻不往姨母跟前湊,也不點頭,而是搖頭:「不,鎮紙不是皇兄打碎的,是我,我、我……皇兄是我殺的,我要替……」

「都是軟玉惹的禍呀——」端儀忽然哭起來,頓時淚水連連,梨花帶雨,哭聲悲慘,掩飾了坤兒最後的話。

正禧心浮氣躁,「乾兒還在昏迷,要哭都滾出去哭吧,吵死人了——」

端儀馬上扯起坤兒胳膊就走,飛一般逃了出去。

正禧皇帝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半圈,看看面如金紙的兒子,忽然喝道:「夜傳尹左相,叫他速速安排人手,去清州府,將白峰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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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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