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難別

第325章 難別

天剛亮,老鍾叔起來開門到院子裏溜達,自從留在靈易照管萬記以來,他知道自己肩頭擔子的分量,所以分外操心,每天都是起得早睡得遲,把夥計們操不到的心都要想到,運營這麼大一個鋪子,確實需要盡心儘力。他也養成了一大早溜達溜達,活動活動筋骨的習慣。

沒想到出門就看到一個俏生生的淡粉色身影立在一棵桂花樹下。

晚秋桂花也開始凋謝了,別的樹木也早就變色、落葉,秋景蕭瑟,甚至透出初冬的寒涼。

那女子髮髻簡單,穿着樸素,一件家常淡粉色長衫,但是掩不住一段天然的嬌俏風流。

老鍾叔畢恭畢敬地見禮:「小奶奶起得早?」

啞姑轉身,嘴角咬着一片桂花殘瓣兒,「老鍾叔,我們要走了,一大早就走。」

老鍾吃驚:「這麼匆促?至少得好好吃一頓飯再走吧。」

啞姑搖頭:「戰事越來越緊,相隔太遠,不知道靈州那邊怎麼樣了,說不定老爺正盼著萬哥兒回去呢。我覺得一刻都不能耽誤了。」

老鐘點頭,小奶奶說得很有道理。

但是他們都走了,我怎麼辦?難道我還留在這裏?

他也有家人需要團聚。

但是這話老鍾感覺說不出口,作為一個常年被雇傭的僕從,他在柳家幹了大半輩子,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這條命都是主家的。

啞姑看了老鍾叔臉上一瞬間閃過的遲疑,她忽然吩咐:「我們先走。你把手頭事情跟魚王交接一下,以後這裏的一攤子就全部由他辛苦了。然後你快馬加鞭來追趕我們。」

「老奴也可以回去?」老鍾叔深感意外。

啞姑點頭,「還有那兩個當初留下的車夫大哥,問問他們的意見,想回去就一起回吧,畢竟誰都有個家,兵荒馬亂的,誰都盼著跟親人團聚呢,多給他們開點工錢吧。魚王大哥是本地人,由他全面掌管這裏也挺合適的。」

老鐘不由得眼裏淚光迷離,老手顫抖,想給這小女子作揖謝謝她,又覺得實在是老少懸殊太大,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驀然給一個紅顏少女作揖,會嚇著小奶奶的,他便忍着激動,轉身匆匆去交代後事了。

柳萬本來還要睡,淺兒催了幾次,他都賴著不起,啞姑忽然一把掀開被子,手裏倒提一把笤帚,竟是要打屁股的架勢。

嚇得柳萬跳起來兩個手護著襠部,喊:「謀殺親夫呀——臭婆娘要謀殺親夫了!」

白子琪在門口笑嘻嘻望着這一幕。

柳萬頓時不好意思,趕緊往身上套衣裳,說:「明晚開始,我跟白表哥一起睡,跟你們這些小女子睡一屋,有損我的陽剛形象。」

淺兒擔心:「你半夜老是蹬被子,肚子受涼怎麼辦?」

啞姑一邊看着桌上老鍾叔拿來的賬本,一邊抬頭笑:「還有起夜的事,沒個人半夜喊你起來,只怕又滿床畫地圖了。」

氣得柳萬瞪眼:「跟你們這些娘們說法交流——走,表哥,咱去吃白玉點骨。」

啞姑喊:「門口就有包子鋪,熱包子、小米稀飯,趕緊去吃喝,餵飽肚子我們馬上上路。」

門口老鍾叔應聲:「小奶奶你要的干制膠魚包好了。」

「放車裏吧。」啞姑回答。

柳萬知道吃白玉點骨沒希望了,但是聽到膠魚就興奮:「帶干制膠魚做什麼?那可是做白玉點骨的好東西。」

啞姑:「回到靈州府給你做白玉點骨啊——我已經學會做法了。」

柳萬給白子琪吐舌頭,「還是媳婦好啊,這麼疼她丈夫!哎,大表哥,你也趕緊找一個吧,你不知道男人就應該有個好媳婦在身邊伺候着——」

「打住,我才不是你好媳婦!再吹牛我可真要笤帚疙瘩伺候了!」啞姑冷冷打斷。

柳萬跳開步子到門口,喊:「臭婆娘,刀子嘴豆腐心——」

幾個人匆匆吃過,馬車已經套上,老鍾叔親自為啞姑掀開車簾,「小奶奶,真的不等等嗎,話已經捎去了,他應該馬上會趕到。」

啞姑神色堅毅,搖頭:「不了,回頭告訴他,我問候他還有他媳婦,問候暖河的鄉親們好。叫他好好乾,以後這買賣一直三七開,他七,我們三,他只要過個一年半載派人來靈州府走一趟,給我們送分紅,同時也帶點干制膠魚就好。」

長安安靜地看着這一幕,她已經對啞姑產生了很深的依戀,一直陪在她身邊,這次路過靈易,距離暖河不遠,她也沒有鬧着要回去見見父母。

啞姑拉一把長安的手:「也叫他帶話給長安的父母,孩子在我這裏挺好的,以後有機會再見面。」

幾個人上車,再不留戀,打馬離開。

「真的不再吃一頓白玉點骨了?臭婆娘真毒,明知道我就好這一口!」柳萬望着漸去漸遠的靈易街頭,嘟著嘴抱怨。

白子琪在前頭騎馬行走,他對柳萬夾在幾個小女子堆里鬧騰的情景早就看多了,也沒興趣摻和。

就在馬車拐出靈易大街,踏上通往靈州的大道時,一匹馬匆匆趕來,「公子爺——等等——」

馬上一個白衣少年,邊跑邊喊,捲起一股塵埃。

「小九子!」白子琪吃驚。

「不是打發你回去幫忙照顧爺爺嗎?你怎麼又來了?家裏都好嗎?」

小九子翻身下馬,跪在塵埃里,大哭:「不好——黑鶴老爺把朝廷的欽差給砍了胳膊——得罪了劉駙馬!這回估計禍事惹大了!老太爺為此很惱火,跟黑鶴爺爺吵了幾句,黑鶴爺爺火氣大,帶上小靈子不辭而別走了。現在人人都說白家要大禍臨門。急壞了老爺,可是老太爺還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每日裏在家閑坐,也不見他派人到處打點求助尋找門路——小人擔心,這麼下去,白家真的要遭殃!」

啞姑等人也都下了馬車圍過來。

柳萬首先驚嘆:「把朝廷大官的胳膊給砍了?白爺爺好膽魄呀!」

白子琪扶起小九子,「是爺爺叫我回去嗎?」

小九子搖頭:「不,老太爺奇怪得很,叫我特地來告訴你,不要回去,而是遠走他鄉,越遠越好,這幾年都不要回白家。叫你找個地方隱居下來,隱姓埋名,娶妻生子,能生多少生多少,越多越好。這是給你的銀子。」

小九子說着遞上一個油紙包,白子琪展開,裏頭厚厚一卷銀票。

柳萬伸出舌頭驚嘆:「我的個乖乖,這麼多錢?!足夠表哥娶一百個老婆,個個如花似玉!養幾百個娃兒,個個白白胖胖!然後一家人無憂無慮地躺着吃上一輩子。」

沒人理睬柳萬的貧嘴。

白子琪看啞姑,啞姑也看白子琪。

「看來情況不好。」啞姑首先說。

白子琪點頭:「我了解老爺子,挺有頭腦和遠見的。不到真正危急時刻,是不會送這樣的話給我的。這分明是叫我背井離鄉躲開滅頂之災——等事情風平浪靜之後,再把白家的血脈給延續下去。」

啞姑忽然笑:「那你任重道遠啊,一百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幾百個兒女——足夠組一個加強連了吧。」

白子琪苦笑:「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啞姑聳聳肩:「輕鬆點吧,說不定還沒到這麼嚴重的程度——只是老爺子飽經風雨,未雨綢繆罷了。要不你回去親自看看吧,畢竟你是人家的嫡長孫。古人最看重這個。」

白子琪點頭:「有道理。不管如何說,做了人家的孫子,享受了人家的資源,人家真正危難關頭,咱不能置身事外吧。可是,你這裏怎麼辦?本來打算護送你們到靈州府,妥善安置之後再回家的。」

啞姑忽然抬手,拍拍白子琪的肩,笑了:「去吧,我們有老鍾叔雇傭的這幾個得力車夫,後面老鍾叔也馬上要跟上了。等到了柳府,我一切隨機應變吧。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剛剛活過來的小童養媳婦,而是經歷了風雨的人,你就放心去吧。」

白子琪呆站了一會兒,「那我先去看看究竟,再重新去靈州府找你們。你們一路多保重。」

啞姑轉頭進了車廂,「走吧,你也多保重。」

車和馬就這樣分道揚鑣,向著不一樣的方向前行。

柳萬看着白表哥的白馬消失不見才吁一口氣,感嘆:「我長大一定要做白表哥這樣的好男兒,對女人好,對家裏好,對親戚好,還負責任,還能吃能睡,最重要的是,隨便就能勾引上別人家女人。」

淺兒捂住嘴笑:「我的活祖宗,你哪隻眼睛看到人家勾引別人婦女了?」

柳萬沖啞姑努嘴:「現成的就有一個,你瞧瞧,魂兒都沒了——恨不能跟了你去呀小冤家——」他最後竟是在學老戲里的唱詞兒。

啞姑卻好像真的沒了魂魄一樣,一直依著窗子,望着遠處,眼神漸漸地空了。那個人真走了,此去山高路遠,不知道是吉是凶。

「有情人終會成就眷屬——」柳萬忽然撐起脖子說:「回家我就向老爺宣佈,我已經休了臭婆娘,她不賢惠,不體貼,不會做飯,不會縫衣裳——還不會什麼呢?反正我不喜歡她,我已經寫了放妻書,她以後要嫁給誰是她的自由,跟我們柳府沒關係。像這樣惡毒的婆娘,最好嫁給白表哥吧,去把那一家子都禍害得哭笑不得!」

啞姑一隻手默默摸索著柳萬的下巴,捏了捏,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啊——」

柳萬翻白眼:「人家都這麼努力了,你還說人家是孩子?在你眼裏什麼時候才能真的長大呀!」

「萬記」店鋪里,老鍾叔剛把自己的細軟打點好,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匆匆跨進門:「她來了?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人在哪裏?」

老鍾叔慢悠悠搖頭:「走了——這會兒估計早出了靈易地界了。」

魚王跺腳:「怎麼不辭而別了?」

老鍾還是慢悠悠:「不想見,自然有不想見的道理,我也曾建議她等等,但我看人家真是不想見。我也奉勸你一句,花兒雖好,開在別人家花園裏呀——沒緣分的人,只能遠遠地欣賞幾眼,真要試圖去攀折,最後對誰都沒有好。」

魚王聽完一怔,但是他馬上轉身就跑,匆匆衝出萬記,向著通往靈州的方向撒開腿狂奔。

等跑出靈易街頭,站在官道上遠望,前路漫漫,塵埃陣陣,除了來來去去的車馬,和偶爾冒出來的難民,哪裏還有那個動人心弦的纖麗身影。

他狠狠地跺腳,喊:「怎麼能這樣對我呢你?好歹見上一面不好嗎——」

沒人給他應答。

只有風在耳畔吹。

高大的漢子眼裏有了一絲淚光,在路邊一直站到雙腿發酸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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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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