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夜書

第398章 夜書

山谷高處天色漸漸暗下來,黑鶴才發現孫子靈兒還沒回來。

他背起大弓獨自去找,找了一圈沒見到人影,再看四周天空,山谷中已經完全被黑暗籠罩。他才着急了,跑來告訴老雲和白子琪。

白子琪一聽急了:「我們大家快分頭去找吧,夜深了,他一個小孩子家,萬一碰上野獸就壞了——」

黑鶴卻沒白子琪那麼急,「野獸倒不怕,他從小在山裏長大的,最會打獵捕獸了。我只擔心萬一走得太遠,碰上圍困我們的敵人。」

老雲倒是冷靜,「不能點火把,黑暗裏火把顯眼,容易招來遠處圍困的人。聲音也不能太大,我們大家邊走邊低聲喊著尋找吧。」

白子琪帶頭,幾十個人向著不同的方向就要出發,忽然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一條小道上靈巧地竄了出來,一身獸毛倒豎,身姿輕靈,幾步就撲到了老黑面前,「爺爺——靈兒在這裏——」

說着一把掀開裹在頭上的獸皮,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我追着一隻狼跑啊跑,不知不覺就跑出好遠,好不容易追上了,才發現那是只母狼,肚子大了,就要生小狼了,我怎麼能殺了一隻母狼呢,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走遠。嗨,害我白跑一趟,還好回來的路上又碰到了一隻豹子,我一箭就射中它眼睛,但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殺死,它太肥了,死沉死沉的,我一個人背不動,所以這會兒才回來——嘻嘻,今晚我們有肉吃了。」說着一指身後,他身後的地面上果然躺着一隻肥碩的大豹子。

「你小子越來越膽大了,怎麼就瞞着我們一個人出去行獵,還敢一個人打豹子了!這回算你僥倖,平安回來了,以後可不敢再一個人往出亂跑了,再不聽話我這大巴掌可不饒你!」老黑黑著臉罵。

小靈兒給他爺爺吐個舌頭,目光藉著大帳門口的風燈,看到了人群中間的白子琪,他左瞅瞅右瞅瞅,「呀——」一聲歡叫,一把掀掉拍在身上的獸皮,整個人撲進了白子琪懷裏。

嘴裏歡叫:「這麼是你?白子琪哥哥,靈兒可見到你了!」

白子琪也高興,摸著靈兒瓷敦敦的臉蛋,「長高了啊,也胖了,更結實了。」

靈兒踮起腳尖和白子琪比高,「哥哥也長高了呢,只是半年沒見,哥哥怎麼瘦了?」

白子琪一笑,「快剝了這豹子皮煮肉吧,你跑了一天還沒吃飯呢。」

靈兒為自己打回的獵物高興,顧不得疲勞,親自參與剝皮、割肉。

本來大家已經吃過野菜熬煮的湯了,但是見到這新鮮的獵物一個個饞得等不了了,便連夜忙活起來。

外頭有人忙,白子琪獨自進了大帳,坐在燈下默默想心事。

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他下定決心結束黑小白的身份,從一個軍醫變成了白帥的孫子,也成了大家公認的新將軍。現在他已經是統領着兩萬弟兄的將軍,也算是手握兵權的人了。

可同時這肩頭的擔子也驟然沉重無比。

從前他是旁觀者,只一心給受傷的兵將治療就好,還一天到黑三心二意地猶豫着是離開還是要留在白峰身邊。

現在他完全不是了,他站在了白峰的位置上,就得從白峰的角度考慮這兩萬人馬的生死大計了。

他沒想到自己的出現能讓這些弟兄們這麼歡喜,看得出來他們是真心歡迎他擁戴他的,他們的眼裏都佈滿了期待。

面對這樣的期待,他覺得實在不能辜負。

可是,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已經走投無路的死棋。

白峰把這副棋走死了,所以他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在深谷中這些日子,他們祖孫其實每日都能遙遙望見彼此,而且他知道,每到夜裏,爺爺都會在巡夜的時候,特意在軍醫帳里多留一會兒,給夢中的黑小白掖掖被子,摸摸額頭,然後才拖着疲憊的腳步離開。

他望着幾片木板臨時湊成的桌面上的行軍圖,手中一根炭條在圖上緩緩划著,東涼國的整個山川地形盡入眼底,這是白峰留下的行軍圖,白峰又是東涼國踏遍全國的將軍,所以這張手繪圖描繪、標註得十分詳盡,山川、河流、烽燧、驛站……白子琪一邊看,一邊喚醒了腦子裏沉睡的記憶,從他人生開始啟蒙受教的時候,爺爺就喜歡經常拿出這些圖冊給他看,一邊看,一邊一一指點,所以白子琪少年時代起心中就對這些爛熟於心,只是隨着他長大,讀書、練武,往外頭跑,在這些上頭疏遠了,爺爺也不怎麼做要求。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用得上這些。

眼前這張手繪圖看得出來是爺爺新近才繪的。和記憶里小時候看過的比,更加詳盡準確了。

難道爺爺是臨走刻意為自己留下的?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淚水悄悄滑落。

早知道會有今日,他還不如一開始就和爺爺相認,不用藉著一個黑小白的身份,各自相望而不相認,而是伺候在他身邊早晚照顧他,也算盡一份孫子的孝心。

可惜沒有做到。

如今就算想做,卻已經遲了。

怪只怪自己啊,當時患得患失,總覺得無法把兩個不同的身份完全融合為一個角色,總覺得這個白子琪只是一個空皮囊,自己沒必要為了一個空皮囊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拼搏。

現在看來確實錯了,是自己太自私了。

既然魂穿至此,便從此就是這裏的人了,身份、角色、命運,都和借用的這個皮囊捆綁在一起,只有站在這個角色的位置上,一心一意借住這個角色所擁有的一切,才能拼搏出屬於這個時代能擁有的一切。

他是如此,她又何嘗不是呢。

如今看來,她倒是比自己醒悟明白得更早。

他緩緩卷上行軍圖,包進一個油紙包,這樣的行軍圖今日成了遺物,他得好好珍惜。

白峰在早年離開軍營的時候,便已經沒有權利再擁有這樣的圖冊,但是這些圖冊其實早就熟爛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只要有一張紙一支筆,就能重新再現這樣的圖冊。

要怎麼樣用心,對這個國家和百姓抱有什麼樣的情感,才能把這一切深刻在內心呢。

他望着西南方向緩緩行禮,心中默默祝禱:爺爺,白老將軍,您走好,孫兒遙拜,請您保佑孫兒,走出眼前困局,峰迴路轉,換來一片光明。

帳外便是一口大鍋在煮肉,肉在慢慢變熟,香味撲進帳子,熏得人有種微微的醉意。

抬頭望外面,夜空寂靜遼闊,明月高懸,身畔士兵們深夜不寐,守着火堆只為等待吃肉喝湯,他們的說笑聲在靜夜中細細碎碎地交織;望遠處,夜色朦朧,像夢幻一樣。

白子琪望着這樣的幻景,一陣一陣地恍惚。

耳邊一絲樂音,細細響起,像一根扯長的線,在月色里幽幽地扯動,觸人心弦,讓人心動。

白子琪禁不住豎起耳朵細聽。

可能是哪個士兵信手從野草間折下的一根草桿,放在嘴邊吹奏。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果然,外頭的歡笑喧鬧聲驟然低沉,白子琪伸頭出去看,眼前黑壓壓一片人頭,都在仰頭痴痴望着高空的明月。

白子琪捉起筆,在紙上慢慢寫划起來。

「你好——」

「你好!」

「你好嗎?」

「你好……」

開了幾個頭,都覺得不好,撕了,再寫。

「一別半年,音訊全斷。心中對你的牽掛,卻一刻都不曾中斷。」

「如今我忽然想通了,也下了決心。為了以後能在這個世道里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我得拼一把。爭取拿到本該就屬於白子琪的一切。其實你也在爭取,不是嗎?」

「好男兒生於天地間,就當干一番事業。既然遇上了這樣的機遇,就是命運的安排。我這些日子隱姓埋名,是因為內心矛盾猶豫,一直想着隨時離開去找你,可我忽然明白了,如果我就這樣莽莽撞撞去找你,就算我們能偷偷離開我們生活的環境,找個地方隱蔽起來,可真的能過上男耕女織的清凈日子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在哪裏求得清凈呢?」

「你知道嗎,我是真的被白峰的故事感動了,所以我決定公開身份,承擔屬於自己的擔子。」

「可是這樣的話,我就沒法現在去找你,我們都得在各自的生活里努力,眼下的努力,換取的會是我們的未來。未來的團聚,自由,幸福。」

「各自珍重。」

寫完了,擱下筆,望着眼前的紙張發獃。

這封信沒法寄達。

官方的郵路驛站,只寄送和官府有關的公文、急件。

像他們這樣躲進深山,被打上反賊、流寇帽子的人,又怎麼能將一封家信寄得出去。

真要寄出去,萬一給她惹出麻煩呢。

他緩緩將信紙揉搓在掌心,揉成碎片。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呵呵,白子琪小時候被白峰爺爺逼着天天念書背詩,現在看來真好,隨口就來啊——」他年輕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靈兒一頭闖了進來:「大哥哥,肉熟了,快去吃吧——我們大家好好打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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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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