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啞巴

第59章 啞巴

昨天十二,她們來過流雲堂,今兒十三,又來了,中間只隔了一個夜晚,想不到這流雲堂里竟然恍若換了天地,到處冷冰冰的,一片死寂,白幔掛滿四壁,一應器物都苫上了慘白的粗布,好像世界落了一場潑天大雪,把一切和喜慶、歡笑有關的色彩都遮蔽了,只剩下暗淡愁雲籠罩着這個小小的院落。

啞姑無聲地掃視着周圍。

蘭草輕輕低語:「看來下人都跑光了,人就是這樣,就知道一個勁兒攀高枝兒,眼看着這裏死了女兒失勢了,他們一個個就想盡辦法地離開了。就連那貼身伺候的丫環蘭穗,也被抽到老爺認義女的儀式上幫忙了。聽說是大太太的意思呢,說蘭穗穩妥,以後就跟着伺候新認的四小姐吧。想必這一去是再也不會回這流雲堂了。」

啞姑悄然點頭,人情冷暖,淡薄如紙,只是這也冷得太快了啊。

一抹冷笑噙在了嘴角。

繡花鞋的木底輕輕搭在門檻上,微微一停頓,然後輕輕掀起帘子,探步進門,腳步輕快無聲。直挺挺躺在炕頭的四姨太張氏懶洋洋睜開眼,目光虛蕩蕩掃過來,落在炕前那一對藕荷色繡鞋上,忽然她雙眼一亮,驚喜得差點喊了起來,難道是女兒回來了?

可是她很快就頹然了,怎麼可能,顏兒已經死了,她親手摸到她停止呼吸后的口鼻,也摸到了她冰冷的手心和臉頰,一個死去的人,怎麼會活生生出現在眼前?是她眼看着劉管家帶人來將女兒屍身卷裹帶走的,終究送去了哪裏,都沒有人告訴自己,她自己也懶得去追究了,左不過是柳家家廟吧。

她只是遺憾,女兒死了也就罷了,居然沒有得到老爺一句好好安葬的話,而是那麼簡單地捲起來帶走了,這會兒那孩子是睡在一口薄木棺材裏呢還是冷冰冰躺在地上?

老爺絕情,對自己的女人絕情也就罷了,想不到對親生的骨肉也那麼絕情,這大戶人家的骨肉親情,說白了真是比白開水都淡薄啊。

一個柔軟的小手伸出來,搭上張氏額頭,手心溫溫的,潤潤的,不是死人,是大活人,不是丫環,丫環沒有膽量直接來摸主子的額頭,只有女兒柳顏會這麼做,常常望見母親不舒服了,就捋起袖子,踮着腳尖來摸,一邊抱着脖子安慰她。

這個人自然也不是女兒,顏兒死了,再也不能回來了,陰陽相隔,怎麼能回得來呢?

一股淡淡的葯香味兒飄進鼻翼,想必這小手的主人長期侍弄藥材,才在指縫衣袖間沾染了一二分藥味兒。

一夜驟變,她感覺自己已經瞬間看透了生死,也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所以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也不願意去在意了,不管是哪房的姨太太來看望自己,叫她們願來就來吧,看完了就走吧,誰的命運誰承擔,誰的苦難誰承受,她懶得繼續和這個院子裏的每一個人周旋。

可是那小手摸完了臉頰,又順着脖子往下摸,最後又抓住了她一對手,輕輕地摩挲,許久許久,好像那是一對上好的羊脂玉雕品,需要慢慢地摸索品鑒。

要是過去的張氏,早就不耐煩了,抬手推開了這樣過分親近的愛撫。

一夜工夫之後的張氏,心死了,成灰了,連脾性都大打折扣,她悠悠拖着一口氣,眼皮都不願意抬起來看一眼。

「四姨太,我們小奶奶來看你了。」一個清亮亮的聲音,在耳畔一字一字說道。

張氏眼皮軟軟地搭拉着,想不到自己在這柳府里只活了一個人,交了一個,還是個啞巴!從昨夜女兒驟死,到今天一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望和安慰一句。最後有人來了,卻是那個素無來往的小啞巴。

啞姑在炕邊的綉凳上坐了,目光靜靜地望着張氏。

張氏冷冷躺着,不願意睜眼,不願意說話,就算來的是小啞巴,她和她沒什麼親厚的關係,也沒一點點仇恨,她還是不願意睜眼理睬,她覺得人生到了這樣的地步,真的是萬念俱灰。

可是對方的目光像兩道清亮的泉水在自己眼前閃動,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浮在耳邊,慢悠悠地說道:「四姨太,柳顏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是嗎?我可是聽說你一整天都水米未進了,這麼下去,你肯定能得償所願去另一個世界找你的女兒去團聚了。可是四姨太,如果我告訴你,等過了十六那一日,你的柳顏又會活過來,活生生站在你眼前,那時候你是選擇死呢還是活下來?」

張氏忍不住慢慢地睜開了眼,眼裏閃出憤怒的光,她忽然抬起手,惡狠狠去扇面前的臉頰。

人都死了,你來告訴我死人會活過來,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騙誰呢?

可是……張氏的手停在半空裏,她的眼睛瞬間瞪得鴿子蛋大,瞳孔里映出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兒,那是一張不施脂粉,清水樣的素臉,眉眼單純,帶着孩子般的透澈。

張氏的指頭蜷曲,合成一柄尖利的劍尖,定定指向面前的人,聲音顫抖:「你你你?你不是啞巴嗎怎麼能說話呢?你究竟是誰?你來這裏幹什麼?」

啞姑不急着回答,只是望着她微笑,那笑容那麼真實,那麼清澈,好像是從一眼清泉里自然流淌而出,不含一絲一毫的虛假和偽造。

張氏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這個人確實是那個小啞巴啊,她親眼看着她被娶進門,然後被扔進偏僻的角院,過着默默無聞膽小慎微的日子,可是忽然一天她闖進沐風居為九姨太接下來一個孩子,解決了母子難產的難題。

可是她又怎麼能忽然就說話了呢?

啞巴說話,鐵樹開花,難道老天爺看着這孩子可憐,在她身上顯示了一個奇迹?

站在她身後那個小丫環她也認識,那是童養媳隨身伺候的人,好像叫什麼蘭草。

人還是那個人,卻一夜工夫忽然開口說話了,就算張氏因為女兒的死傷心無比,萬念俱灰,面對這樣的奇迹,她還是泛起了幾分好奇之心。

她反過來抓住小啞巴這對小手,這孩子比她的顏兒還要瘦弱幾分,小手簡直皮包骨頭,「你,難道真的會說話了?」

啞姑點點頭,「嗯。」

張氏從心眼裏為這孩子高興,費力地擠出一點笑,「那就好,說明蒼天有眼,看你活着太苦,給你留了條活路。」

啞姑既然決意不再將自己的秘密瞞着張氏,就乾脆清一清嗓子,含笑說道:「我有重要的事兒來求你幫忙,這個忙也只有你能幫得上,所以你不能這樣消沉下去,你得儘快爬起來,好好吃飯睡覺,到時候一切都得靠你。」

張氏張大嘴巴傻呵呵看着,想不到這啞巴不但能說話,說起來還滔滔不絕呢,聲音還很好聽。

「什麼事兒,需要我幫你?」張氏忍不住反問。

「救你女兒。」

救你女兒?這四個人入耳,張氏忽然一骨碌爬了起來,然而終究一整天不曾吃喝一口,加上從昨夜就開始大哭不止,她全身力氣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渾身酸軟眼前昏花,爬起來又重新倒下去,蘭草趕忙伸手來扶。

啞姑點頭,「對,救柳顏姑娘。」

張氏更不解了,「顏兒,她已經死了,死了還怎麼救?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我這為娘的失職,沒有好好開解女兒,才讓她憂思過度,傷心而死。我對不起我的顏兒啊,這件婚事她一開始就不同意,可恨我沒有膽量去老爺面前為女兒求情,才讓顏兒活得不開心,才害她走到了這一步……」

淚水滾滾而下,傷心處哽咽難言。

蘭草端一盞熱水,啞姑親手接過,為張氏一口一口喂,張氏閉着嘴不喝,只是搖頭流淚。

啞姑忽然站起來,對着炕頭深深鞠下躬去,等直起身來,聲音堅定,「四姨太,對不起,這件事我們不該瞞你,瞞得你這麼苦——現在我正式告訴你柳顏姑娘並不是真死,她只是服下了幾副假死的秘葯,等正月十六翰林府娶親一事兒結束,她會重新活過來,那時候你們母女重新團聚,那時候你就會相信我今日所說不假了。」

張氏忽然重新翻身坐起,這一回硬撐著不叫自己再次倒下。

她的五指陷在炕邊被褥里,緊緊攥成一把,手在顫抖,整個人在顫抖,怎麼可能?重新活過來,這怎麼可能?難道自己在做夢?

啞姑輕輕嘆一口氣,「等你能下炕走動了,請你馬上安排一件事,這件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派人去做才合情合理,也不至於惹出什麼事端。你派可靠的人手去柳家的家廟走一趟,看看柳顏小姐的屍身,順便帶一床厚被子過去,把小姐的屍身緊緊包裹起來,因為我怕家廟寒冷,半夜裏有什麼傷害到小姐屍身,或者凍得厲害,萬一凍死了小姐,那就麻煩了。就算神仙出手也難以救活了。」

張氏指著桌子,「快,快給我吃喝,我得打起精神來。」

蘭草端來熱水,張氏對着那碗水咣咣就喝。桌上擺着早晨端來的飯菜,她沒吃,已經冷了,蘭草也沒時間熱一熱,張氏也不嫌棄,接過去就往嘴裏扒拉。

看她吃喝得香甜的情景,啞姑就知道這個女人倒塌的人生信心已經重新樹立起來了,就望着蘭草輕輕一笑,點點頭,蘭草知道該離開了,攙扶了主子兩個人慢慢離開了流雲堂。

***

(最近身體不好,只能一更,等好了會恢復原狀,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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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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