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短

第6章 飛短

劉管家親自送田佃戶夫婦,一直送到柳府大門外,看着他們拐過門口的拴馬樁消失在茫茫風雪中,劉管家這才轉身進門,他富態的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抬頭望一眼天際迷茫的雪線,目光落下的時候,看到門口那個胖子門衛正在望着他的身影走神,他咳嗽一聲,一臉正容,恢復原貌往角門走去。

「劉管家,劉大管家請留步——,」胖子殷勤地湊上來,試圖拉一把他的衣袖,但是劉管家一臉嫌棄地躲開了,「猴崽子,沒事別往上來湊,有事說事兒!」

「那個,剛才那兩口子,真是咱府里親戚啊?」

胖子一臉惶惶,一開始他狠狠地刁難過那夫妻倆。人家懇請他進去通傳一聲,他拒絕;人家硬要往裏闖,他狠狠地進行羞辱。

誰知道謝先生會為他們求情,緊接着府里正式接見了他們,一進去就是好幾個時辰,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不會真是府里的什麼親戚吧,皇帝都有三門窮親戚呢,老爺姨太太那麼多,萬一得罪的是那個姨太太的娘家人,回頭姨太太在老爺耳邊枕頭風一吹,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了。

劉管家笑眯眯一彈手,「去去,什麼親戚,叫花子上門打秋風了,明白嗎?」

劉管家身份尊貴,不願意和這些比自己低賤的看門狗多費口舌,丟下話已經進門去了。

胖子傻了一瞬,隨即哈哈笑了,這就好,不是什麼重要親戚,他放心了。下次他們敢來,照樣刁難照樣擋!

田佃戶一家三口剛走過拴馬樁,田佃戶就走不動了,迎著風一個勁兒咳嗽,好半天一口氣換不上來,一張臉憋成了青紫色,整個人出溜在地上起不來。

女人急慌慌拍胸口,摸心口,等他終於喘過氣,女人哭着將他背在背上,畢竟女人家身體單薄,就算男人被疾病折磨得早就不怎麼壯實了,她還是很吃力,跌跌撞撞在雪地上小跑。

「我們去醫館看看吧,不能再拖着了。」

「不——」男人掙扎,「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先回家,用那二兩銀子去買米,煮飯吃,啞郎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女人眼裏流下淚來,她使勁地捏了捏那個裝着銀子的小布袋,只有她知道,那裏面只有一兩銀子,本來柳府大太太說給二兩,等出了門,劉管家只給了一兩,不等她詢問緣由,劉管家那張笑眯眯的臉上抽搐著精明的光,「人死了給你們二兩,現在你們也看到了,人醒過來了。按道理這一兩也不能給了,只是我們府里一向心善,你們就燒高香吧。」

為了不給丈夫的病體再增加負擔,這事兒她瞞了丈夫。他就算知道又能有什麼輒,白白地添一肚子暗氣罷了。

她既為得到了一兩銀子高興,又為少了的那一兩銀子心疼,肯定是被那個管家剋扣了,但是就算知道是被剋扣了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難道還能有機會再到大太太面前去告狀?唉,要是沒有被剋扣,她就拿那一兩銀子送丈夫去醫館了。

等三個人馱著一身雪趕到自己的寒舍門口,發現那個本來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已經不見了,風吹,雪大,它竟然不堪重負,倒塌了。

女人望着一堆廢墟哀哀哭起來。

田佃戶掙扎著站起來,不要他們哭,說真是幸運,我們不在它塌了,說明老天爺都不願意看着我們留在這裏凍餓而死,我們走吧,只能離開這裏去外面討生活了。

妻子捏著那一兩銀子大哭,後悔自己本來是去跟女兒辭行的,誰知道一去就被女兒要死的消息嚇昏了頭,把重要的事給忘了說。現在這一離開,叫女兒以後去哪裏找父母家人?她一個啞巴,不能說也不能聽。

田佃戶搖搖頭,「啞姑我們看到了,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們也就放心了,我們就是死在外面也能安心了。」

一家人跪在破茅房門前磕了頭,然後攙扶著離開了。

這一路竟是踏着風雪離開了靈州府地面。

傍晚時候,那雪竟然還沒有停歇的跡象,倒是越來越大了。

柳大太太屋內,一桌子晚飯剛剛擺開,丫環僕婦環拱著幾位小姐來吃飯,大家按長幼次序落座,就算老爺外出不在,家裏的規矩還是老樣子,遵循着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小姐們一個個不說話,端起飯就吃。丫環僕婦靜悄悄立在身後伺候。只有年幼的八小姐柳雪不懂事,一向活潑,她笑嘻嘻揚著小臉兒,盯着自己對面那個穿一身深紅衫子的少女問:「映姐姐,你手還疼嗎?」

問得大家一愣。

那個稱作映姐姐的少女也就十三四歲模樣,一張飽滿的瓜子臉,大眼睛,粉臉頰,顯得明眸皓齒,分外端麗,她把一口飯咽下去,清空了嗓子這才回答八小姐:「我的手為什麼要疼?」

八小姐柳雪和排序老五的柳映,都是柳府大太太親生,其餘姐妹是由各房姨太太生出來的,雖然大家按照年齡大小排了序,按族例都把柳陳氏喊母親,將自己的親娘只能叫姨娘,但是大家心裏誰不明白親疏呢,平時在這大太太面前恭恭敬敬的,其實心裏還是覺得那個生自己的女人親一些。

八小姐天真爛漫還不懂事兒,這柳映仗着自己是正房太太所生,處處看不起別的姐妹,只要大家共同出現的場合,比如這每日三餐的飯桌上,她都要端著一個嫡出小姐的架子,不怎麼搭理旁邊的姐妹們。

她自己沒明白妹妹在問什麼,但是一邊的四小姐柳顏卻明白了,她忽然捂著嘴咯兒一聲笑了。

正面的陳氏掃一眼柳顏,剛要咳嗽一聲以示警告,門簾一動,李媽匆匆進來,忙忙欠一欠身子,「太太,九姨太太那邊有動靜了,怕是要生了——」

陳氏剛舀起一勺子湯,聞聽手一抖,那湯灑了,但是那失神只是一剎那的事,她很快恢復原態,穩穩擎著勺子往嘴裏送湯,直到慢慢把一口湯送進嗓子咽下去,這才擦一擦嘴唇,望一眼窗口,「瓜熟蒂落,到時候了就生吧,只是這老爺怎麼還不回來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漱了口,慢慢站起來,「接生婆子來了嗎?快叫劉管家去請大夫。」

李媽很乾脆:「王巧手中午就到了,正養足了精神等著呢,只是這大夫,還是請謝先生嗎?」

柳陳氏略一沉吟,提高了聲音:「不,不用謝先生,上次八姨太太難產,老爺就說了,謝先生擅長內科,這女人生產的事兒,他好像並不拿手,我們換濟仁堂吧,聽說那裏新來的金大夫是個婦科高手。」

李媽匆匆走了。

那邊陳氏一分心,這邊姑娘們膽子大了起來。

柳映眼睛微微一瞪,「你笑什麼?」

她在問柳顏。

偏偏柳顏不看她,只看着八小姐,笑嘻嘻的,「昨天一大早,有人在花園子裏打了萬哥兒童養媳的耳光,打了還不夠解恨,叫人把她按在太湖石上磕了五個響頭,八妹妹,你是不是在擔心映姐兒打人閃了手,手腕子會腫起來?這個我倒是有個好主意,拿三伏天的雪水煮一鍋子綠茶湯,放涼了把手泡進去,足足地泡上半個時辰,什麼於腫都消了。」

老八柳雪一聽樂得只拍掌,覺得這個顏姐姐就是聰明。

一旁的柳映早就氣白了臉,偏偏她一生氣就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麼反攻人家,乾脆直通通瞪着老四,「哼,手腕子斷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就擔憂老爺這一回回來要給你選定一個什麼樣的人家嫁出去吧,萬一運氣不好,夫婿是個啞巴或者傻瓜呢,嘻嘻,我們就可以多一個啞巴姐夫了。」

這一刀子可算是戳到了柳顏的軟肋上,她又羞又氣,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哪裏有她們多嘴的餘地,姑娘自己更是不能多說半句,不然會被人笑掉大牙的。而且要命的是,她這樣庶出的女兒,一般嫁不到好人家,大多被拿去給那些半老頭子做填房。柳映當面說這事兒,又說得那麼刻薄,真是等於拿大巴掌扇她的臉呢。

別的姐妹們只乘着看好戲,竟然沒有一個出來幫忙解圍。

柳顏心裏氣結,又不好還嘴,放下筷子,沖陳氏福一福,說自己吃好了,告辭出來。出了門剛下台階,就捂住臉哭了,不敢出聲哭,低着頭一邊啜泣一邊往前奔,看到自己閨房門口,一想,要是叫母親看到,肯定又是一頓追問一頓教訓,罵她不爭氣,完了也恨自己命苦,庶出的女兒就是不如嫡出,鬧到最後滿院子人都知道了,誰的臉上都不好看。柳顏想起這些就煩,乾脆甩開跟隨的丫環,一個人往後院走,走着走着竟然到了下人們住的地方,剛要折回,看到角院門開着,忽然想起剛才飯桌上引起大家口角之爭的那個童養媳,聽說她住在這裏,乾脆進去看看吧,不知道那一頓折磨,她繼續昏迷呢還是已經死了?

柳顏穿的是繡花軟底鞋,加上她身體纖巧,走路輕靈無聲,等她邁上台階,站在門口,屋子裏竟然沒一個人出來。

她掀起門簾一角偷看,炕上睡着一個人,看臉面正是兩月前爹爹做主為傻瓜柳萬娶來的那個小啞巴。

小啞巴沒有死,看樣子睡著了,面色安靜,膚色正常,除了額頭那個深顏色包痕,看上去不像是死人。

一個人引起了柳顏的注意,那是個十來歲的姑娘,看打扮是丫環,蔥綠色外衫,下罩深色布裙,這身衣飾說明她是主子近身伺候的身份。

她正在吃東西。

一個白瓷碗,一把長柄勺子,她匆匆舀起一勺子,偷偷溜一眼枕上的人,忽然張嘴喂進了自己嘴巴。再看一眼,再偷偷吃一口。可能太燙,她一邊手忙腳亂地吹着,一邊大口大口吞咽著。

柳顏差點笑出聲來,看樣子是一個長期吃不飽的丫環吧,不知道偷吃什麼呢,吃相這麼難看?

「小奶奶,小啞巴,你就安安穩穩睡着吧,最好一睡再不要醒來,就這麼死了才好呢——這是廚房給你燉的燕窩,你哪裏有福氣配得上享用這金貴東西呢,還是蘭花替你吃了吧——嗯,燕窩就是好吃,聽說是大滋補的好東西,嗯,不錯,不錯——」一邊吃一邊自顧自地說,竟然吃的吧唧吧唧響。

柳顏目瞪口呆,簡直看傻了。

這一幕要不是親眼看到,打死她也不敢相信會是真的,這、這不分明是以下犯上,奴才欺負主子嗎?

那蘭花將一碗燕窩吃得乾乾淨淨,倒一點水沖了碗,將空碗倒扣在桌子上,笑嘻嘻望着枕上睡覺的人,吁一聲,「等蘭草那小蹄子回來問起里,我就告訴她,燕窩我已經餵給小奶奶吃了,小奶奶可真是好胃口,一勺不剩啊,都吃了。嘻嘻——」

她忽然轉過身沖着門口做了個鬼臉。

驚得柳顏下巴差點掉落在地。

她抿著嘴笑笑,主子軟弱,奴才免不了就蹬鼻子上臉,這你踩我我壓你的事兒,她從小在父親的各位妻妾身上見多了,犯不着去招惹這裏的閑事兒,乘着沒人轉身匆匆走了。

蘭花不知道,就在自己轉過身刷碗的時候,枕上的啞姑輕輕睜開了眼睛,兩道清澈的目光靜悄悄望着她的背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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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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