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孤燈

第89章 孤燈

起風了,冷風穿過屋檐下的瓦片,發出悠長的呼哨聲,一聲接一聲,像一個悲傷的女人在嗚嗚咽咽地哭啼。

風穿透了單薄的窗欞,貼著窗根嗖嗖往進竄,掀動釘在窗戶上的破布嘩啦嘩啦響。

堂前一排溜兒祖宗牌位,在燈光下看上去黑烏烏陰森森的。

相比那些早就死去多年,她們甚至沒有見過面的祖宗先人,眼前這口薄皮棺材倒更讓人心裏踏實一些。

蘭穗把單薄的身子往棺材跟前靠了靠。

小爐子裏火一直燃著,但終究這寒夜太難捱了。

「蘭穗,現在什麼時辰了?」張寒梅的聲音澀澀的,日夜守着這口棺材,捨不得離開一步,她病了,病勢沉重,時冷時熱,神情一陣好一陣不好,蘭穗苦勸她去客房裏歇歇她就是不聽,午後管家廟那老婆子似乎也看着不忍,竟然也不咸不淡地來相勸了幾句,張氏更不會聽進耳里去。

這裏沒有沙漏,蘭穗只能跑到窗口,望一眼天上掛着的明月,瑟縮著跑回來,「姨太太,月亮挪到當頭頂上了,奴婢估摸著這個點兒應當是子時了。」

張氏昏昏沉沉蜷卧在緊挨着棺材的一個破毯子上,蘭草把僅有的幾件衣服都裹在她身上,她們纏着那婆子又要來了一床薄被子,但是張氏堅決不蓋,叫蘭穗再放進棺材裏去護住柳顏。

死人還需要蓋那麼多嗎?

死人又不會怕凍,眼看活人都要被凍死了,這姨太太真是死腦筋啊,小姐死了就算你再為她蓋多少被子難道她還能活過來?

蘭穗只能在心裏暗自嘀咕。

無奈穿戴太單薄,冷得張氏瑟瑟抖個不停。

「子時了啊?」

張氏聞言睜開了眼,從半昏迷里爬起來,順着棺材搖搖晃晃站立,去掀棺材蓋子。

蘭穗的眼淚撲簌簌落着,淚水剛滑落就變得很冷,冰冰地貼在睫毛上。

「姨太太,您都這樣了,還是別看了吧,從天剛擦黑您就開始看了,這前前後後都看了不下十遍了,您不怕麻煩,四小姐還怕受驚嚇呢,老人們不是說死人最需要好好地靜養嗎?我們還是回去吧,煎一劑薑湯您喝下發發汗——」

「成心的是吧?」張氏忽然提高了聲音,不等蘭穗反應過來,她一巴掌扇了過來,幸虧她病了身子軟,手軟軟的擦過蘭穗的臉頰,蘭穗卻忽然無比傷心,撲到棺材上面抱住這冷冰冰的木板抽抽噎噎哭起來。

小姐,小姐,你死了倒是好,一了百了,可是你知道嗎,姨太太被你害苦了呀。

棺蓋推開,蘭穗顫巍巍掌燈過來,小小的一星燈火,一直伸到棺材裏面去,照出昏慘慘的一片光亮。

張氏藉著火光睜圓眼打量裏面的女兒,那眼神里滿滿的都是期盼。

「蘭穗你快看看,她醒了嗎?是不是要醒過來了?你眼睛比我好,快好好看看——」

蘭穗真想大哭一場好好發泄一下啊,這姨太太真是瘋魔得嚴重,放着府里好好的日子不過跑這裏來受凍,來了放着客房不住,卻來這裏日夜守着棺材,守着也就守着吧,今晚從太陽剛落下她就開始這麼折騰了,一遍又一遍,蘭穗剛剛蜷縮著昏昏迷迷入睡,就被她吵醒起來,推棺材蓋子,掌燈,查看裏面的死人。

死人活過來了沒有?

死人活過來了沒有?

要是能活過來,還能叫死人?

蘭穗哭笑不得,苦不堪言。

蘭穗只能再次爬進棺材,一手掌燈,一手去摸柳顏的臉。

觸手一片冰涼,小姐的肌膚冷得透骨。

「是不是有溫熱感?她是不是活過來了?你快摸摸鼻子,看是否有了呼吸!」

張氏趴在棺材口上催,很不能把蘭穗給催死。

蘭穗顫抖著,「姨太太,真的沒有任何變化,小姐還是那個樣子,奴婢倒是覺得——」

「你覺得怎樣了?是不是有了一點點的變化?是不是身子有一點柔軟了?」

蘭穗的淚水滑落下來流進嘴裏,她舔一舌頭,鹹鹹的,澀澀的,她一咬牙,乾脆實話實說,「姨太太,奴婢倒是覺得小姐的身子越來越硬,越來越冰涼了——」

張氏獃獃站着。

蘭穗蓋好被子爬出來,主僕兩人重新蜷縮在棺材身邊,等待時間流淌。

蘭穗剛剛打了個盹兒的功夫,張氏又催了,蘭穗只能爬起來,再次爬進棺材。

相同的對話,相同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

只有夜風依舊吹打着窗欞,只有月光靜悄悄在窗戶外升高又漸漸向低處沉去。

「蘭穗,蘭穗,快去看看現在什麼時辰?」

「姨太太,可能是丑時了,奴婢聽着好像耳邊隱隱約約有雞鳴聲。」

「什麼?你胡說!」張氏忽然翻起身來,她像個瘋子一樣兩手緊緊抓住了蘭穗的衣領,蘭穗單薄,像一隻瘦弱的小雞被攥在一個大漢手裏。

蘭穗牙關磕巴,可憐巴巴地打着顫,「姨太太,奴婢說錯什麼了嗎?奴婢看着那月亮本來在最高的那個窗欞上徘徊,這會兒已經回落了,您自己看看吧,它已經下滑到第四個窗欞那裏了,還有這雞鳴聲,奴婢確實聽到的,奴婢什麼都不好,偏偏這耳朵分外靈醒呢,不行您自己聽聽——」

恰在這時,風聲掠過,把一聲悠揚的雞鳴送進兩個人的耳內。

張氏聽了,怔怔半刻,忽然披散著頭髮撲過去自己掌燈,也不央求蘭穗幫忙,她自己爬進了棺材,蘭穗不敢相信病得昏昏沉沉的姨太太忽然有這麼大力氣,忙伸著胳膊去攙扶。

張氏跪在狹窄的棺材裏,燈火湊近枕頭,去查看柳顏。

她看了看,摸了摸,又翻開眼皮查看,又掰開嘴巴試探,拔一根頭髮在鼻子下看動靜,蘭穗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這一幕,她看到小姐還是那樣睡着,面色寒涼,五官僵硬。

張氏一個手最後定在女兒的心口窩裏,久久不動。

死了的人怎麼會活過來呢?姨太太您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蘭穗在心裏哭喊。

忽然蘭穗眼前一花,火光爆閃,嚇得她身子出溜倒地,一團火苗跳蕩著被丟到外面來,落在地上突然亮了一瞬,接着熄滅了。

竟是張氏把手中的燈丟到外面來了。

緊跟着一個失控的聲音哭喊著衝出棺材。

「騙子——都是騙子——那個小騙子——小啞巴,小丫頭片子,小童養媳,窮佃戶家的小丫頭片子,為什麼要騙我?明明說夜深之後會醒過來的,可是現在都已經雞鳴頭遍了呀,我的顏兒還是死人一個,你騙了我——騙了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一個可憐的女人?小啞巴,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

蘭穗嚇得渾身酸軟,她像四足獸一樣爬起來,就往棺材邊撲,「姨太太姨太太,您不要這樣不要傷心——人死不能復生——」

「騙子——顏兒,你醒醒,你醒醒啊顏兒,我是你娘,你的母親——」

夜風似乎驟然變大了,嗚嗚拍打着低矮的祠堂,屋角的瓦楞間枯草嘩啦啦抖動,穿堂風在空大的祠堂里吹過來又吹過去,蘭穗在地上摸到了張氏丟掉的燈盞,重新點燃起來,可是油燈已經倒掉,她不敢去牌位前取一盞新的來,只能摸黑把張氏從棺材裏拉出來,張氏軟軟地爬出來就一頭栽倒,徑直昏了過去。

「我的顏兒,你等等苦命的娘啊——」

蘭穗聽到姨太太昏死過去之前,嘴裏擠出了這句話。

「救命啊——」

少女失魂的哭喊聲在空蕩蕩的廟堂里迴旋。

(靈州故事結束前的最後情節,會比較好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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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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