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逃離

第90章 逃離

腥烈的油蠟味兒混合著煙熏味在空氣里飄散,味道越來越濃郁,看來這山洞相當深,排氣不暢,相對閉塞。

白子琪爬起來忽然喉頭腥甜,附身嘔吐,連日連夜來水米沒進,腹內早就空空蕩蕩,還能吐出什麼來呢,只是嘔出幾口酸酸的黃水。

奇怪的是,等他吐完,感覺堵塞在心口的一些東西忽然被清空了,一股清明的感覺在心頭虛虛地漂浮,他扶著石壁慢慢站起來,試着往外走。

石頭地面潮濕滑膩,走了兩步就栽倒了,躺一會兒,再爬起來,心裏一個念頭固執地支配着迷迷糊糊的意識,他要走,要走出這裏,不能在這裏等死,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爺爺說過,行軍途中,風餐露宿,甚至多日無水無飯,將士們空着肚子日夜趕路,最後還可能要空着肚子衝鋒陷陣和敵人廝殺拚命。

和他們比,自己算是很慘嗎?算得上無法自救了嗎?

有毒箭橫貫後背嗎?有大刀砍在肩頭嗎?自己親手把匕首刺進自己的后腰了嗎?

背着那麼滿滿一身的舊傷,爺爺還是活到了今天,活得達觀、開朗,不屈不撓。

和爺爺比,爺爺在自己這個年紀早就扛槍上戰場了,也不知道在腥風血雨里廝殺了多少來回,在生死面前進出了無數個回合;

每每和爺爺閑談,說起人生大志,家國大義,民族氣節,自己總免不了慨嘆自己生不逢時,沒有生在最好的時代,如今四境安定,邊塞寧和,鐵骨男兒不能領軍出征,血灑疆場以報效國家,博取功名,只能在祖輩蔭護之下安詳榮華,平庸一生。

他既羨慕爺爺遇上了好時代大時代,又為自己遺憾。

那時候爺爺只是含笑搖頭,說少年人輕狂懵懂,少不更事,哪裏明白亂世的苦,所以難懂得盛世的可貴。

其實人生的考驗並非只是上戰場殺敵,還有另外的災禍,比如眼前這場遭遇。

幾乎是膝蓋跪在地上,半寸半寸地往前挪,一寸一寸地往出移,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心口有熱浪在翻湧,真想就這樣一頭栽倒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真想一頭撞在石壁上就這樣了斷痛苦的折磨……可是,爺爺那張慈祥的笑臉就在前方閃現,母親那殷切疼愛的目光在瞅著自己……死,真的是最好的結果嗎?兩眼一閉,就是勇敢兒郎該有的選擇嗎?

走,往前走,咬着牙走,只要能走出去,就有希望……

難以知道走過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感覺石壁沒有盡頭,繞過了一道又一道,跌倒了再爬起來,似乎地勢一直在下降,石壁越來越粗糙,有些石頭鑲嵌在石壁里像斧刃一樣嶙峋逼仄,手臂擦破了,割傷了,血黏糊糊流了兩手。

走,一直走,只要還活着,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走。

驀然耳邊傳來語聲,循着聲音走,聲音越來越清晰,還有黃糊糊的燈光映射出來。

他不敢弄出絲毫響動,躡着手腳一點點挨過去。

他判斷出自己一直沿着一個大石洞走了出來,兩側到處分佈着很多小石洞,聲音是從其中一個小石洞裏傳出來的。

「倪東,輪到你了,快出呀——」

「你小子磨蹭什麼?賭不起了吧?輸得精光了吧?哈哈你小子,這才多大的賭博呢,就這副猶猶豫豫的娘們相,真是不夠爺們!」

「半年的餉銀都押進來了吧?哈哈,你那臭手,就不要指望能贏!」

「把老家的娘子押上吧,你不是常吹牛說自己娘子是天下絕色嗎,敢不敢押進來,抵押一千兩銀子!」

「那有什麼不敢的,女人嘛,就是身上的衣裳,扒拉掉一層回頭再置辦一層穿起來就是——」

「哈哈,真捨得押呀,老子得好好洗牌了,盼望手氣一直能這麼好,下次探親假的我就可以捏著一紙抵押書去找俊俏小娘子睏覺嘍——」

「哈哈——哈哈哈——」

幾個漢子一起大笑,笑聲衝到石壁四周,發出轟隆隆的震蕩聲。

白子琪摒住呼吸不敢弄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石洞裏牛油大蜡明晃晃燃燒,他不敢站着走過洞口,身子伏低,趴在地上,一點點挪出去,直到那粗俗刺耳的說笑聲爭吵聲被拋在身後,他才敢顫巍巍站起來,扶著石壁一路走。

忽然耳邊一道悠揚的鳴叫響起,白子琪心神一震,以為後面有人追來,回頭看,半個人影沒有,耳邊又是一聲長長的鳴叫。

他艱難地咽一口口水,忽然想哭,他確定自己聽到了雞鳴聲。

原來已經走出了這長長的石洞,腳步站在離洞口只有三步的地方。

迎面吹來冷冽的夜風,他踉蹌著爬出洞,夜空裏一盤滿月已經挪到西邊山頭,幾顆星星眨巴著疲倦的眼睛,看樣子天要亮了。

他藉助月光星輝打量地形地勢,好像是在山裏,兩邊都是高大的山頭,山上遍地石頭,不見樹木,自己剛才出來的石洞就隱藏在群山褶皺里,要不是親身從這裏出來,他怎麼能想到就在這裏會隱藏着那樣一個洞,洞裏還藏着那麼一些人。

那些人?

好奇怪的人。

他腦子裏迷迷糊糊回想着那些人的言行印象,確實好奇怪,他們每次進到石洞裏來對着自己好一頓打罵,叫他承認羅列的十項罪行都是真的,他可以出面作證。等他們打累了,罵困了,就全都出去了,從他們互相招呼的對話里他能判斷出,他們是去賭博,或者喝酒了。

賭博,喝酒,綁架了一個富家公子哥兒準備狠狠地勒索一筆,這一切似乎都很符合一個常識,這是一群窮途末路者犯下的綁架案。

但是,似乎又不是那麼簡單。

既然是綁票,為什麼又拿出那奇怪的十條罪狀要自己作證,既然是綁票,就不會直接把人質置於死地,而是養得肥肥胖胖的好換銀子,從自己這幾天的遭遇,那伙人似乎對自己的生死無所謂,活着就活着,死了也就死了吧,他們的審問好像也帶着一種應付差事的味道。

究竟,這其中有什麼原因?

白子琪不敢停留,一路想,一路連爬帶滾地趕路,不管去哪裏,只要遠離那個魔窟和那一夥魔鬼一樣的漢子就成。

忽然幾個詞兒鑽進腦子裏,白子琪有些傻眼,那伙人,他們在賭博當中提到的詞兒,餉銀,探親假。這是從他們嘴裏冒出來的。這麼說來他們用來賭博的賭資是一種叫餉銀的東西,他們還有探親假。

什麼人手中的銀子叫餉銀?又是什麼人享有探親假?

夜風撲面,他單瘦的身子在風裏搖搖晃晃,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問題,兵士,只有當兵吃軍糧的人,才能和這兩個詞掛上鈎,才能說自己的銀錢是餉銀,他們的假期稱作探親假。

從小跟着爺爺相伴左右,雖然爺爺早就脫離了行伍生活,但是關於軍隊打仗這類詞兒,白子琪一點都不陌生。

這麼說來,那伙人不是所謂的山匪也不是強盜,而是行伍之人。

從那口氣可以判斷,他們並不是曾經服役現在離開部隊的人,而是至今在隊伍中吃那碗飯的人,也就是說現在還是將士或者兵丁。

一群現役軍人,不好好在軍中服役,跑到這荒涼地方綁架他白子琪幹什麼?

這聯想讓白子琪覺得頭疼,想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乾脆不想了,只管往前趕路,腳步軟,栽倒了四五次,被石頭磕得頭破血流,腦袋越來越昏沉,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只有這顆腦袋就像有千斤重,他不敢低頭,生怕一低頭會徹底暈了過去。

朝哪裏走?

這群山茫茫,不知道哪裏有人煙,哪裏又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萬一到了野獸出沒的地方,餵了野獸,豈不更冤枉。

多虧那雞鳴一直斷斷續續的傳來,他就循着雞鳴走。

好不容易轉過一道山灣,那雞鳴聲卻忽然中斷,再也無跡可尋了,正猶豫呢,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吃力地扭頭看,朦朧欲明的曙色里,幾十把火把明晃晃在雜石間晃動,呼喊聲高低起伏。

白子琪忽然無比悔恨,他發現自己只顧著逃離,是一路順着一條山石小道跑出來的,現在身後有人就順這條道趕來了。

酒飽飯足的粗壯漢子,追趕一個饑渴過度又渾身是傷的人,其實很容易,轉眼就聽到那呼喊聲已經迫近在身後了。

不能重新落入魔掌,不能被他們抓到。

白子琪不再沿着小道前行,吃力地爬上右邊一道石坎,猛地往斜刺里奔出幾步。

可是只跨出十來步,他就傻眼了,誰說天無絕人之路,有時候老天是會斷絕人的生路的。

他的面前是一道石崖,月色里看不清這石崖有多高,只能看到下面一團漆黑。

「在這裏——找到了——」

有人大喊。

白子琪渾身酥軟,再也邁不開步子。

「臭小子敢跑——想從爺們眼皮底下開溜,真是大白天做美夢呢——」

刺耳的笑聲在腦後追趕着,白子琪只覺得有大手帶着冷風已經往腦後抓來。

與其重新落入這群畜生手裏困死山洞窩窩囊囊地死去,還不如自己做主,死得乾乾脆脆!

他什麼都沒時間多想,就在那電光火石一閃念間,心一橫,也不管面前的崖有多高,攢足一口氣猛地跨出兩步,兩腳一空,一頭栽向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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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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