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帝心

第276章 帝心

夜深了。

勤政殿內,時光在御書案一角的沙漏里一刻不停地流淌。

劉長歡屏息靜氣靜靜跪在書案前,雙手裏抱滿了紙盒,盒子裏密密麻麻載着厚厚一摞子密折。

「都在這裏了?」皇帝問。

皇帝不抬頭,目光在手裏的摺子上飛快遊走。

「都在這裏了陛下,清州府秘密專折這些年都是分開藏的。一年裝一個盒子。奴才分多次把柜子裏的盒子都搬來了。」

正禧皇帝加快了速度,嘩啦嘩啦翻閱,每一張摺子打開都匆匆掃一眼,上頭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他也早都看過,這些年沒事玩味這些摺子上的內容,已經不自覺地成為他一個沒事消磨時間的樂子。

但是現在他很煩躁,心情低劣,看到每一個字都很煩。

但是他必須看,他逼着自己看,似乎今天朝堂上脫口而出的那個決定,是一塊石頭橫在他心裏,他需要從這種翻閱陳年舊折的過程里抵消掉內心的悔恨,或者說,他需要為自己下一步的反悔尋找一個有力的證據。

以前的摺子內容比較詳細,但是瑣碎無聊,每一張上頭寫的無非就是白峰家這個月買了多少柴米油鹽,那個月扯了多少布匹做衣裳,又一個月家裏熬藥了,據說給白峰兒子懷孕困難的小妾買的草藥,再下一個月,報告說白峰對孫子很溺愛,成天逼着孩子念書,還拿板子打屁股了,孩子的娘心疼孩子看着只抹眼淚……

皇帝看完一個丟開一個,再換一個。

一個摺子裏寫道:「入冬了,清州府寒流來得早,白府生了炭火,白峰斥責兒子敗家,還沒有數九寒天就生爐火,太浪費奢靡了。」

這也叫奢靡?

正禧皇嘴角上翹,笑了。

在抓起一個摺子,上頭的內容倒是有點價值,這樣寫道:「有行伍打扮四人從遠處騎馬而來,要見白峰,白峰拒之門外。來人在門外苦纏三日,無果而返。」

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也是高居京城之內的帝王想看到的。

可惜這樣的內容實在太少。

再抓起一個摺子,看着看着,皇帝哈哈大笑,「都是些什麼雞零狗碎亂七八糟!清州府前知州王大海真是長了一副豬腦子,這些也值得鄭重其事地寫進密折還專程送進京來?」

罵着,將摺子砸向地面。

劉長歡膝行過去撿起摺子。

「你來念念——」皇帝命令。

劉長歡真的就打開往下念。

一個老公鴨嗓子一字一字念著:「白峰兒子白玉麟,三月初五跟友人外出喝酒,微醉,一起去青樓買醉。和翠花樓雛妓小鳳兒纏綿難捨,遂許願為此女贖身,娶回家中做妾。白玉麟回到家中,妻妾一心,集體大鬧,集體抗議娶一風塵女子進家。此事以妻子白陳氏出面託人牙子買一個十六歲女孩進門收房,白玉麟向妻妾們起誓,從此再不踏進翠花樓,收尾。」

合上摺子,劉長歡抬臉看皇帝。

皇帝忽然翻起身問:「你為什麼不笑?朕肚子都要笑破了——王大海這王八蛋別的本事沒有,鑽人家牆角打探這類小道消息倒是很細緻啊——」

劉長歡的老臉有些艱難地扯了扯,他老了,這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其實挺恐怖。

皇帝再翻看,到了新一任知州上任,摺子內容簡單明了,幾乎千篇一律,只有幾個字,「如舊。安分度日,只做良民。」

如舊,如舊,如舊……安分度日,不見和舊部聯絡,少和外界來往,不惹是生非,只留一個小小的練武場,說是為了舒活筋骨……

皇帝忽然煩躁,雙手在案几上狠狠抹過,摺子嘩啦啦掉了一地。

嚇得門口侍立的小內侍身子輕輕打個哆嗦。

劉長歡磕頭,「陛下,既然不好看,咱就不看了,早點安置吧,這麼熬著您的身子骨可怎麼吃得消?」

皇帝揉揉發昏的雙眼,低頭看案下,那個跪着的內侍,紅衣白褲,紅衣鮮艷,白褲潔白,但是鬢邊的頭髮赫然露出一束束白色來。再看他的臉,也佈滿了細密的皺紋。

劉長歡竟然也有了老態?

他笑了:「老劉,你多大年紀了?」

老內侍敏感地打個哆嗦,趕緊磕頭:「陛下,老奴五十有四。」

「五十四,那也不小了啊——當年先皇薨逝之時,也才五十九歲。五十四和五十九,相差能有多少呢——」皇帝喃喃。

劉長歡忐忑著,小心翼翼問道:「奴才哪能敢跟先皇相提並論,再說奴才們卑賤如草,不值得陛下關懷——只是不知陛下為何心血來潮忽然要問這個?」

皇帝卻答非所問:「五十四歲的人,你覺得自己和年輕那會兒相比,有什麼變化嗎?」

變化?劉長歡摸不著頭腦了。

「你的心態,你的精神頭兒,換句話說,就是你覺得你現在心裏還有什麼野心嗎?就是年輕那會兒想要去做的事情,現在還會拚命去做嗎?」

劉長歡想了想,搖頭:「老奴多謝陛下對老奴的疼愛,這些年一直沒有換老奴回去休息,能一直侍奉陛下是老奴的福分。但是說實話,老奴確越來越覺得年邁力衰,做不好事情了。有些事連想想的心力都沒有了。老奴如今只盼著陛下您身體健健康康的,咱東涼國平安穩定,大家都過太平日子。別的嘛,再也不想了,覺得那就是夢,想了沒用,還不如不想了。」

劉長歡一臉誠懇。

正禧皇帝沉思,「是夢,不想了——那麼老劉,您來告訴朕,一個就要奔七十歲的人,他還還會懷揣野心嗎?」

劉長歡不笨,知道皇帝指的是誰。

他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會。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到那個年紀,已經是上蒼的恩外眷顧了,要是老奴能活那麼大年歲,一定每天好好晒晒太陽,養養花兒,想吃什麼吃上幾口,想睡了多睡一會兒,別的嘛,真的就不想了。也實在沒有精力想了。」

聽完這話,正禧皇帝臉上的疲倦慢慢散開,笑了。

好像拿定了什麼主意。

劉長歡看在眼裏,心裏感慨,做帝王難吶,人人都只看着這把龍椅金碧輝煌,卻不知道要在這上頭坐穩坐好,要付出多少世人難以知道的煎熬。

皇帝盯着劉長歡,忽然問:「你既然都這麼大年歲了,為何還穿着紅衣白褲?不覺得滑稽難看嗎?」

劉長歡摸不著頭腦了,怔怔看着龍椅上歪坐的皇帝。

皇帝眼神流轉,露出少見的溫和。

劉長歡不那麼緊張了,「穿了這些年,早習慣了,老奴自己不覺得難看。」

但是皇帝抬手:「起來吧,那些活兒叫年輕人去干。你呀,有些事朕忘了,你自己怎麼從來不主動念叨念叨呢——明早朕就告訴內侍府,你升任總管事吧。苦了一輩子,也該輕鬆輕鬆了。」

喜訊來得太突然,劉長歡差點被砸暈,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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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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