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永別

第420章 永別

燭火把小院裏外照得一片通紅,跟白晝一樣明亮。

燈影下,無數身影腳步雜沓匆忙,跑出跑進,熬藥的,端湯的,燒水的,傳遞消息的……整體氣氛壓抑而冰冷,沐香居——往日裏整個柳府最繁華熱鬧的去處,如今完全換了個樣兒。

啞姑坐在枕邊,一根水蔥般的手扣住絲綢軟被上露出來的另一根女子手腕把脈,扣住關寸,屏住呼吸,默默感受這脈搏的動靜,許久許久……

室內安靜如水。

寶兒早就睡了。

下人們哪裏敢有半聲咳嗽之聲。

柳丁茂首先打破了沉默,「你看,這玉嬌的病,可有救沒有?」

他的聲音在顫抖。

啞姑慢慢抬起頭,身邊的小丫鬟首先看到燭火映照下,啞姑的眼裏含着淚花,她搖搖頭,「準備後事吧,沒救了。」

柳丁茂僵在原地,許久一動不動。

一地的僕婦丫鬟發出低低的啜泣。

其實九姨太沒救了,這一點大家早就看到了,這段時間老爺真是下了血本為小姨太的病奔走,滿靈州府的名醫幾乎請到了,流水一樣請來送走,但是幾乎都是一樣的結果:這個女人的病沒救了。

柳丁茂把最後的希望押在啞姑身上,想不到連她都說沒救了,那就是真的沒救了。

可他還是不甘心,目光炯炯看着啞姑:「你不是有很多偏方嗎?你不是有着別人沒有的本事嗎?玉嬌生產的時候難產,謝玉林都沒治了,你一出面就把母子倆都救活了;那喬媽媽的孩子長得那樣,你不也還是治療得好了許多嗎?萬兒媳婦,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你再試試好嗎?寶兒不能沒有親娘啊——」

啞姑心裏不由得一陣難過,本來她一直在心裏有那麼一絲看不起這個養尊處優的老爺,一天到黑躺着吃喝,然後就一個勁兒娶小老婆,說白了就是封建社會裏一個剝削勞動人民的寄生蟲吧——呵呵,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偏見!現在看到他為了小老婆痛苦成這樣,她不由得有一點感動,看得出他是真愛這九姨太的。

「我,儘力了。」啞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裏艱難地往出擠。

滿屋子哭聲驟然大了起來。

一直昏迷的李萬嬌醒了過來,悠悠睜開眼,目光含着一層霧氣,有些迷離地望着啞姑。

啞姑不由得心裏又一陣難過——什麼時候,她變得這樣愛傷感了!從醫學院開始,到醫院好多年,在無數生死面前練就的鐵石心腸哪兒去了!

「寶兒——」九姨太的嗓子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呼喊。

她抓住九姨太的手,埋頭把嘴貼近她耳畔,輕輕笑道:「放心吧,你的孩子,我們會善待的。」

垂死的九姨太卻好像聽不懂這句話,慢慢瞪圓雙眼,眼裏含着對人間的不舍,對幼兒的牽掛,目光貪婪地瞅著面前這張小巧的年輕面孔,似乎在祈求,在等待一個答案。

柳丁茂湊過來,「嬌兒你就放心走吧,寶兒我會好好撫養長大的,你是怕我再娶了新人就忘了你是吧?放心吧,我從此再也不納妾不娶新人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是最後一個了!從此我就安心養老,撫養我們的寶兒,好好看護我們柳家這一大家子人口,大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好。」

九姨太似乎得到了一點安慰,可還是不甘心,目光深深地望定面前不肯閉眼。

「是想看看寶兒吧?」丫鬟忽然哭喊。

寶兒被抱來了,還在睡夢裏的孩子被弄醒了,很不願意地揉着眼睛,看樣子想哭鬧。

「快看看娘親吧,這是最後一眼啊——」二姨太接過孩子抱他挨近枕上將死的人。

九姨太眼裏瞬間閃出明亮的光,似乎要伸手來摸孩子的小臉蛋,可那枯瘦的手哪裏還有力量。

啞姑抓住她的手,幫她按到了孩子的小臉蛋上。

李萬嬌枯澀的眼裏騰起一層水霧。

「求求——」她望着啞姑,艱難地說道。

「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呢?」柳丁茂苦惱。

「是啊,妹妹你到底要交代什麼呢?難道是要見什麼人?我們都在這兒啊——」二姨太也趕到苦惱。

啞姑被這將死的目光盯着,覺得脊背上一陣發涼,心裏說好像我欠了她一袋銀子不還一樣,難道是臨死找我討債?

眼前的九姨太久久睜着眼不肯閉上,那吊著一口氣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了心碎。

寶兒就算年幼,卻也實在懂事,好像感覺到了氣氛不對,裂開小嘴大哭不止。

「抱走吧。」柳丁茂心煩,揮手。

孩子抱走了,啞姑注意到李萬嬌的目光並沒有隨着孩子移動,而是一直痴痴盯着自己。

完了,難道這是要跟我索命,拉我一起去做鬼?!

驚恐的同時,她知道這念頭是荒唐的,趕緊極力讓自己平靜,在腦海中追問一個問題:一個年輕婦女,臨死之際最牽掛的是什麼?自然是孩子了!可都已經跟她說了,叫她放心,大家會對孩子好的。

為什麼還不放心?

難道……

心頭忽然一亮,她明白了。

身為父母,疼愛親生骨肉,那麼就會不顧一切為孩子把一切都打算到。九姨太深知自己兩眼一閉,一切就都變成往事,沐風居從此恩寵不再,這大院子裏以後誰會是真正疼愛寶兒的人?除非是另外一個堪比親娘的人。這院子裏誰又適合這樣的角色呢,除非是一個手裏握著掌家大權又自己沒有孩子的人。這樣的人,除了二姨太還能有誰!

柳丁茂眼看着心愛的小妾明明要死,卻就是不咽那最後一口氣,這情景實在是看着讓人心裏發慌,所以很苦惱。這時候啞姑忽然站到他面前,深深地彎腰,鞠躬。

這是做什麼?

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小女子有事請老爺做主。」啞姑緩緩說道。

白家姨娘本來一直在邊上閑看,這時候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都啥時候了還不忘裝神弄鬼,眼巴巴把她從牢裏弄出來,不是說她就是神醫,能治好九姨太嗎,怎麼現在沒治了?!要我說花銀子救這麼一個無用的小媳婦,還不如救救我家相公呢,他畢竟是我們白家唯一有用的男人了——」

啞姑裝作沒聽到。只看着柳丁茂:「請老爺做主,讓二姨娘收養寶兒,從此寶兒認二姨娘做娘,以後就是二姨太的兒子。」

屋子裏一靜。

二姨太趕緊擺手:「這可不妥,九妹妹這裏還活着呢,再說寶兒是老爺和九妹妹的心頭肉,我何德何能能做人家的親娘!這話九妹妹聽了會傷心的!」

白家姨娘冷笑:「真不知道你們家為何要娶這樣一個不懂事的做媳婦?前面活活把我姐姐給氣死了,現在又在將死之人面前做出這樣的事,畢竟寶兒的娘親還活着,她就攛掇奪走人家孩子,不知道這是何居心呢?是要鬧得人死了也難以瞑目嗎?」

這話簡直是往熊熊燃燒的大火上了潑了一大桶油。

柳丁茂的臉色變了。

二姨太一看情勢不對趕緊轉身來勸,「她畢竟是個孩子嘛,慮事不周也是有的,老爺不要生氣。」

「九姨太笑了!」一個尖利的聲音忽然喊,含着驚喜。

是九姨太的貼身丫鬟在喊。

大家目光齊刷刷去看九姨太。

本來一直圓瞪着雙眼的李萬嬌果然目光順和溫軟地望着大家,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就算病魔折磨得她已經失了人形,但是這一笑起來還是很美。

「嬌兒,難道你是……是真的贊同把寶兒……?」柳丁茂撲過來握住愛妾的手。

李萬嬌給柳丁茂笑了笑,竟然還點了一下頭。

將死之人拖着最後一口氣點頭,這是何等驚心而讓人看着心碎的場景。

幾個丫鬟再次哀哀痛哭。

「好——」柳丁茂站了起來,目光看過所有人,「大家都看到了,這是萬嬌最後的心愿,她的臨終遺言,她希望寶兒交給二姨娘撫養,從此就是二姨娘的親兒子,這事就這麼定了。」

說完回頭看九姨太,輕輕低語:「嬌兒你聽到了嗎,這下你再沒有牽掛了吧——」

一語未了,但見兩滴冰涼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李萬嬌那美麗的雙眼永遠閉上了。

人一死,自然有上了年歲專門處理喪葬之事的老婆子們上來,做最後的打理和裝裹、收斂。

啞姑等人趕緊退後。

等走到院子裏,大家的悲痛似乎已經淡了,耳邊聽得各房各屋的主子僕從們都圍着二姨太道喜,恭喜她有了一個兒子。

啞姑獨自走出沐風居大門,院外月光正好,清輝鋪滿了地面,青磚甬道旁花木扶疏,晚開的菊花暗香浮動,夜鳥似乎在睡夢裏做夢發,偶爾咕咕發聲。

清風從前面吹來,臉上涼涼的,啞姑抬手摸,是淚水,不知何時滑了一臉。

她哭了,來這個世界后第一次為一個早死的小妾落淚,雖然這小妾其實對自己並不怎麼好,但是眼看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損,總歸是一件傷感的事。

產後失調,又沒有對症的消炎藥,再加上她本人要強逞能不好好治療,所以九姨太的死,似乎是天意了。

「我知道你已經儘力了,為什麼還要自責?」

這時候身後一個聲音忽然問道。

啞姑不回頭,漫步走着,「不是自責,只是惋惜。」說着從身邊花木間扯一朵菊花,一瓣一瓣撕扯著花邊,「就像這花兒,說凋殘就凋殘了,想想實在是可惜了——」

「如果你願意,我願意做你的護花使者,一輩子護着你,不讓你遭受太多的風吹雨打!」身後的男子快步趕上,低聲說道。

啞姑回頭,把手裏的殘花向他頭上撒去,罵:「真不害臊,你才多大呢,就要做我丈夫?等你長得跟我一般高了再動這個心思吧。」

柳萬翻白眼,「不就是長個兒嘛,簡單,少爺我今晚就開始努力,不把自己抻長了就不見你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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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姑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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