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萬古孤獨一杯酒

第589章 萬古孤獨一杯酒

魂善魄惡。

《子不語·南昌士人》有載,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人之魂正而魄邪。

可那不過是世人的猜度。

於人而言,善惡有其尺度;於天道而言,善惡便有新的尺度。

修士們修行天道,愛欲心機,都不是惡,真正的惡是有礙於修行的種種讓人無法自控的情緒。

比如痴,狂,憎,愧,悔。

人若能將這一切情緒剝離,自能近乎天道,介於有情與無情之間,體天悟道,乃為「道子」。

昔年他讀書窗下,翻得如此幾句,便想:若有異法,能分魂魄,去惡魄、留善魂,再入修行之道,才可算得踏上了終南捷徑。

只是他當時尚是謝侯府的三公子,只這麼一想。

直到後來殺了見愁,坐於她新墳之前,但覺五內如焚,惡魄攪盪,且愧且痛,實難忍耐。

魂魄遂分。

三分魂在身,七分魄在劍。

從此此劍,便被他喚作「七分魄」。

他依舊愛見愁,卻絕不再會為殺她求道這件事愧疚、痛苦,更不會後悔。

長留他身的,是冷靜,剋制,謀略。

他以為,天底下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連收他為徒的橫虛真人,都對此一無所知。

所以,見愁怎會知曉呢?

早在當年共赴雪域密宗的時候,她就已經用「七分魄」這三個字來試探過她。

如今甚至將這一柄劍握在了手中!

在這一劍捅入胸膛的時候,那藏於劍中的七分魄便順着劍鋒回到了他這一副軀殼中。

魂與魄重融,是那久違了的錐心之痛!

謝不臣未能殺見愁,卻還被她一劍將七分魄送回,眉心祖竅、靈台紫府,一時便如陷入萬劫之中,與那盤古的神魂交戰起來。

天與地,所距幾何?

寒與暑,所差幾時?

在見愁收劍的剎那,他便從這荒域的虛空中墜落,視線盡頭的見愁立着,一動也不動,在他的眸底漸漸縮小,最終成了一枚模糊不清的點,為周遭的黑暗吞噬。

他徹底地沉入了黑暗深處。

不知經過了多少星辰,不知沉到了什麼地方。在長久的墜跌后,他竟感覺自己撞入了一片洪流,為其攜裹着、拉扯著,時間與空間的界線,終於漸漸模糊。

一瞬如甲子,千年若彈指!

意志在與盤古神魂的混戰中已經殘損殆盡,甚至連身軀和鮮血都變得淡薄。

他知道,自己正在化為混沌。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見到光,雖然,是晦暗的光。

有熟悉的氣息,從風中透出。

謝不臣睜開了雙眼。

入目之所見,竟是不斷放大的極域十萬惡土,衰草連天,陰沉沉的蒼穹上永遠密佈著散不去的彤雲。完好無損的鬼門關就佇立在極域七十二城的邊緣,而距離最近的枉死城中,隱約能看見一道又一道走動的鬼修身影。

這一時,他實在有些茫然。

腦海中有萬般的痛楚,向著四肢百骸蔓延,然而這一座城池卻給了他極端詭異的感覺。

陰陽界戰後,極域七十二城便已損毀過半了。

縱使見愁入主極域、位封平等王,這七十二城重建,也絕不會是原來模樣。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拖着一副殘軀,向那城中走去,向著自己那一座舊宅走去。

一路上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存在。

街道、高樓、巷子,全都帶着舊日的模樣。

謝不臣只覺自己是在一場夢中,聽聞人死之前,腦海里都會走馬燈似的閃過舊日的很多事情。

這一座舊宅,該是他這十世運命的起點吧?

門關着,外面竟還布有一座陣法。

然而他連門都沒推,便輕鬆地走了進去,好像不管是門還是陣法,都不存在一般。

鮮血淌在地面上,卻化為水跡。

謝不臣又看見院中栽著的那一棵老槐樹,已經長得這樣高了。

意識里昏昏沉沉,連着腳步也搖搖晃晃。

一個油盡燈枯的人,走上了台階,可在經過那一扇半開着的窗時,他竟瞧見了見愁!

雪白的窗紙上,隱約有淡紅的字跡。

梅瓶里插著的梅花已然開了。

她便立在這書房的書案前面,一手執著三支紫香,另一手手指尖上冒出一點幽微的火光,正向那三支香靠近!

這一瞬間,謝不臣腦海中炸開了一片雷霆!

他幾乎想也沒想,脫手便將掌中那墨尺激射而出,向她手上打去!

「啪!」

那一炷紫香尚未來得及點燃,便被打落在地,斷成了幾截!

而站在窗內的見愁卻因此大驚,豁然回首,直向窗外看來!

她警惕到了極點。

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卻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敏銳,那目光穿過了窗沿的夾縫,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這是怎樣一種感覺?

直到墨規尺在划傷她手背後打穿這元始界整片大地,從另一頭的地面上冒出來,謝不臣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也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現在何時!

他竟回到了當年見愁身陷極域、第一次發現舊宅秘密的那一天,回到了她養出瓶中梅、即將點燃這一炷香的前一刻!

人回到過去,便可改變未來。

可此時此刻的他,能改變什麼呢?

打斷見愁燃香,這香會落到哪裏去?見愁這裏,還是九頭鳥處?不打斷見愁燃香,此時十九洲那個他的修為尚且不如現在,在香燃盡的那一刻,又會遇到什麼呢?

但已經毫無意義了。

因為選擇已然發生。

在他這尺投出將燃香打斷之後,見愁這般警惕縝密的人,是絕不可能再去燃香了。

也許將這香從見愁手中奪走是個辦法。

可在扔出那一記尺后,他已挪不動一步,不過垂死之人罷了。

這數百年籌謀來的一生,苟活到最後,所換來的非但不是掌控自己的命運,反而是為他人掌控了自己的命運!

如此活着,生與死又有什麼差別?

倒不如,從未生出希望,從未生此世間!

從未來走來的他,已經歷過了一切,清楚地知道早在他以九頭鳥心血制香的那一刻,便以成為了旁人的棋子。

這舊宅中的局,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在他意識深處,那盤古的神魂已與他融合了大半,漸漸復甦,同時也彷彿察覺到了他心底的想法,竟陡然加劇了吞噬!

兩股神魂,就像是兩頭被放進籠中的困獸,相互吞噬,相互撕咬!

可這痛楚,實在已算不了什麼。

在七分魄歸之時,他心底所蔓延出來的痛,才是這世間的至痛!

所以他根本像是感覺不到一般,雖在強弩之末,卻用力地伸出了手指!

在那雪白的窗紙上畫字。

過程並不十分順利。

因為他身體一時在自己掌握中,一時又為對方所操控,是折磨一般的拉鋸,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清,幾乎只能憑藉那一股偏執的意志,才能往下寫

「有詐。」

這打頭兩個便扭曲已極,實在沒有了舊日的飄逸謹嚴。

可也許,辨認不出,才是正好吧?

謝不臣心裏淡淡地掠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心神竟一陣恍惚,待得那最後一點重重頓住,才看清了自己寫下的八個字——

殺,謝不臣;

斬,七分魄!

「七分魄……」

將這三字默念了一聲,於是所有的思緒都在這一刻爆炸,所有不知不解的疑惑都在這一刻明了。

像是瓢潑雨夜裏,劃過天穹的閃電!

照亮了所有昏沉黑暗的角落!

謝不臣竟忍不住搖頭大笑起來,幾乎要笑出眼淚!

笑這數百年謀划來的一生,荒謬如笑話;笑自己步步為營九世算計,不過為他人做嫁衣;笑這十世人皇道曰不臣,如今窮途末路,成為他人附庸!

更笑自己一念之差,求仁得仁!

原來,見愁是從這裏,知道了七分魄;

原來,十九洲竟有這樣一道亂流,能讓人穿梭時光!

所以她才會以「七分魄」三字試他,所以她才能在荒域的決戰中喚出無數的自己,所以其中一個她在窺看他夢境或是從其他的時刻得知七分魄所在,返回元始界,便可取得。

而魂善魄惡。

所有利於己、利於道的,都是善;所有不利己、不利道的,都是惡。

人的善惡,便由魂魄來平衡。

可他這一世,是割裂了自己的魂與魄!

道雖生於魂魄之中,魂與魄卻不相同。三分魂能為證得大道、不臣於天,能為「道」犧牲一切,除了自己;七分魄卻會愧憎、痛苦,未必願犧牲一切為「道」,卻可以犧牲自己!

天道的善惡,與人的善惡,實不相同。

在這七分魄與三分魂重融之前,他會窮盡一切辦法阻止盤古神魂的吞噬,可絕不會自毀己身;但在這七分魄與三分魂重融之後,那舊日一切的情緒都翻湧上來,在這天人交戰的時刻里,足以讓他做出她想要的那個選擇。

因為他是謝不臣啊。

籌謀了整整數百年,十世人皇,只為不臣!

我便是我,誰也不能改變!

分明是這世間最卑微最簡單的願望,可竟也是這世間最困難、最無法達成的願望。

人,怎能不被改變?

「哈哈哈哈……」

謝不臣還是在笑。

但一念起時,祖竅靈台里的魂魄已如星雲一般炸開。在摧毀他己身魂魄的同時,也摧毀著已經與他融為一體的盤古神魂!

若我不為我,生有何歡?

若我已不存,死有何懼?

——殺不臣者,不臣!

生因不臣,死因不臣;

見愁那句話,終究還是對的:殺你的,並不是我。

舊宅之外,有人叩門進來,窗內的見愁已收拾起面上異樣而警惕的神情,走到了庭中,與他們坐下來相談。

兩個人。

一個謝不臣並不認識,另一個卻是當時尚還是鬼吏的張湯。

他於是想起曾在人間孤島的種種,看她站在三月桃花下明媚的容顏,嗅她伏首案間抄寫佛經時淺淡的香息,貼她高燒紅燭映照着的酡紅的面頰……

他忍不住問自己,後悔嗎?

不,從不後悔。

既不後悔愛上,也不後悔殺掉。

這世間本沒有任何事值得他後悔,生也好,死也罷,愛也好,恨也罷。

微淡漠的眉眼間,戾氣沉沉浮浮,深深淺淺,但最終都消散了。謝不臣倒下的瞬間,看見了那雪白窗紙上已經乾涸的字跡。

見愁還在與那兩人說話。

該是看不到了。

也好。

當日昆吾雲海之上,她端酒敬他,道一句:「你值得。」

可他終究知道,是不值得。

是他造就了見愁,而見愁亦成全了他——

至死,我,依舊是我!

在意識消散與盤古神魂同歸於盡的最後一刻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搖晃起來,甚至連記憶都隨着意識一道潰散消亡。

於是終於不記得了。

那寫在窗上的,到底是「我命由我」的「命」字,還是「心悅卿兮」的「卿」字呢?

或許都是吧。

謝不臣眨了眨眼,終於慢慢的閉上了。一場永遠不再蘇醒的大夢。夢裏是遠山寒翠、煙雨連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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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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