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急雨驟

風急雨驟

天裕四十七年的季夏,不論京畿或是蘇杭,都悶熱的出奇。白日驕陽下樹葉都曬的發枯,便是夜間晚風也仍舊燥熱綿密,仿若時下暗流翻湧的朝局一般,叫人焦灼不已。

直到六月末那個雨夜,驚雷隆隆,閃電破空,積蓄了許久的悶熱終於在瓢潑大雨中緩釋一二。風中枝葉亂舞,雨里花落遍地,杭城外依山傍湖的錦瑟居中,紫檀雕梁,琉璃碧瓦,院中幾株松柏華蓋亭亭,迴廊上侍立護衛女侍數人,卻仍在這疾風驟雨中顯出異樣的靜默。

月至中天,風雨愈急,東廂暖閣的側支的梨花雕瓏窗扇被猛然沖落支梃,啪的一聲大響。

蓮青色如意紋雲煙紗羅帳中,一個玲瓏綽約的身影翻了翻身坐起,門外的侍女輕步近前:「小姐可是為風雨所擾?」

一隻素手撥開帳子,披散的長發鴉青如瀑,明麗清艷的臉上一絲睡意也無,星眸低垂,黛眉微蹙。沉默了片刻后便起身快步向外走,近身侍女忙取了珍珠色流光緞子長裳為她披上:「小姐可要安神湯?

「不必。」她腳步不停,徑自走到西廂書房的紫檀書案前,拿起那捲有些發黃的手札,彷彿又看見十二年前的那一日——

嘭!

轟天的一聲巨響,挾帶着如雷勁風,無數碎木、石子碎屑如漫天花雨,激射而出!

「快走!」這呼聲未已,四條身影已然浴血倒下。

年幼的她瑟瑟發抖,緊緊依偎在父親懷裏,看着他肩頭上插著的羽箭在風中微微抖動,血不斷從傷口湧出,浸透了他已經被無數血跡染得發黑的袍子。

「湛暉!」母親凄厲的呼喊彷彿要劃破夜空,她遠遠看見襁褓里小妹的頭軟軟的垂下,在母親懷裏像個被弄壞的娃娃,而護在母親身前奮戰的瑜舅舅,正被人一擊刺到了臉上!

她抬頭叫父親,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覺得眼前寒光倏然一閃,敵人的劍刃已經到了面前!

閉了閉眼睛,眼前虛晃的劍光消失不見。默然片刻,她又握緊了那柄常年放在身後博古架上的流雲鞘短劍,方道:「請蕭郎君過來。」

雖是夤夜傳見,匆匆而來的蕭佐卻毫無怨懟之色,常年如一的月白長衫在這風雨疾行之中竟一丁點泥污也不曾沾上,隨着年歲漸長,儒雅氣度愈發顯得沉穩溫潤,入門即恭敬躬身見禮:「見過幫主。」

「蕭郎君,坐。」她的烏髮已挽成極簡單的雲髻,只用了一枚通透清澈的翡翠長簪鬢髮,映襯著不施脂粉的明秀面容,愈發顯出格外的清麗和果決,「我決定還是親自入京一行。」

蕭佐不甚意外,只是習慣性地用摺扇敲了敲自己的左掌心,沉吟著措辭:「只不知有關那三件事……」

她唇角微微上揚:「頭一件,我父母皆已過世,無論帶什麼信物,晉王府也未必會相信我的身份;第二件,便是晉王爺肯相信我是先父之女,晉王府對我這樣生在京外的女兒,也未必會接納;第三件,若是我當真被晉王府按著三房長女的身份接納了,那麼我身為連雲幫主的身份便又是個麻煩。這就是你之前提的顧慮,對么?」

蕭佐頷首:「幫主明察,如今晉王爺年事已高,世子之位卻仍舊懸空,京中政局又暗流洶湧,只怕此時晉王府中人的防備之心更重。」

她搖搖頭:「無妨,我此行一半是為了追查青江之事的主謀,另一半是則要還上先父的遺願,將那幾件舊物送去晉王府。至於晉王府的人信與不信,又或是如何看待我,並不太要緊。」

蕭佐微微欠身:「小姐既然此意已決,屬下自當立刻傳書叫京畿分堂並碧水別院預備。」

她皺眉垂目,明麗眉目沉靜無波,只望著書案上那份墨跡已因年深日久而顯得略淺的泛黃手札。默然片刻,又吩咐道:「記得將禮物仔細備下,我要親自去晉王府拜壽。」

天裕四十七年,七月初九,對於近年來有些冷清的晉王府來說,是個少見的熱鬧日子。

晉王爺明玉和七十整壽,睿帝欽賜了忠襄輔國匾額,青松玄鶴古畫兩卷,御制龍泉劍一柄,餘下吉祥物品、珍玩器具又復四箱。內侍宣旨時僅這些賞賜傳入便用了大半個時辰。

身為宗室之外的異姓勛貴,晉王已經算是位極人臣。只是他五十歲便掛甲歸田,晉王府的權勢便漸漸減弱。如今晉王的長子明湛昕任正三品工部郎中,次子明湛暄任從三品宗正府長史,二人官位都不低,衙門卻不熱。正如這多年來晉王府在京中的地位,端貴依舊,只是門庭清冷。

今次晉王大壽,睿帝嘉賞豐厚,王府上下自然是喜出望外,張燈結綵,大擺筵席。晉王親自下帖子的只有沂陽侯、禮國公、鎮國將軍等幾位故交,幾位老爺子安坐中堂閑話當年,嘆一句白駒過隙,笑兩聲人情冷暖。一時間王府門庭雖然熱鬧非凡,中堂庭中倒是清靜安逸。

閑話片刻,府中的大管家靳北忽然臉色凝重地快步進來,到晉王身側附耳低語了幾句,晉王臉色也瞬間變了。禮國公和鎮國將軍相視,晉王少年從龍,戎馬半生,經歷過風浪無數,何事值得這般變色?

晉王扶著靳北的手起身,對幾位老友一拱手:「幾位老兄暫且安坐,我去去就來。」

一路向南廂書房雲鶴齋快步而行,晉王扶著靳北的手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靳北吃痛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小心扶著老主人的手肘以免絆跌。

進得書齋,檀木流雲鶴紋書案上放着剛剛送進來的拜帖、玉佩、手札。拜帖掃了一眼便丟在一旁,那手札翻開一頁,便被熟悉的字跡徹底震住。晉王連坐下也忘了,蒼老的手緊緊握著那手札,幾乎要顫抖起來。連翻數頁,愈發確知是那離家二十餘年的幼子手書。這時再去翻那拜帖,眉頭便皺起來。一時驚疑不定,一時又心痛如絞,直過了幾乎一盞茶時分,才頹然坐下。

靳北一直躬身等候,此刻見晉王神色稍稍平靜了些,便小心稟報道:「王爺,今日送禮物和帖子書信的是個年輕人,一口官話字正腔圓,卻沒有京里的口音。看着身手像是南邊的門派,他自稱姓燕,說是青州人氏。府衛暗中盯着,見他是到了榮景大街西。那宅子最早是徐國公的別院,後來幾次轉手,如今的主人並不清楚身份。這幾年聽說只有管家婢僕在灑掃照管,卻並無主家居住。前幾日才有車馬進了宅子。」

晉王拿起與那拜帖放在同一個紫檀鏤花木匣中的玉佩:「老三的字,老三的玉,決計不會錯的。那人是怎麼說的?真的不是老三要回來么?」

靳北跟隨晉王數十年,既看着三爺明湛暉長大、成名,也看着他如何為了一個女子與家人反目,負氣離京。晉王爺當年的烈怒決絕,後來的氣恨難解,到近年來愈發的牽念掛懷,他都是一一看在眼裏。只是那報信之人說的十分清楚,只怕老王爺到底是要失望了。

「王爺,」靳北斟酌著措辭,「按著那人的說法,三爺已經謝世十餘年了。只留了一個女兒,便是如今送進帖子和壽禮的這一位。」

晉王抽出玉佩底下壓着的拜帖,神情越發複雜:「那就送封信過去,明日叫她到王府來。」

靳北微有遲疑:「王爺,只怕東西是真,人有假。要不要先查一查,再跟大爺和二爺商議一下?」

晉王復又拿起那捲手札,彷彿多年懸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地,卻又有綿綿不絕的心痛蔓延開去:「不就是一個丫頭,還能翻出天去?若真是老三的骨血,不能不見。若是有什麼旁的圖謀,也不妨先聽上一聽。至於老大,都這麼多年了,老三又沒了,他還要怎麼樣?難道連個遺腹女都容不下?」

靳北見晉王之意已決,也不好再勸,只應聲去辦了。

次日約定過府相見之時為未時二刻,晉王的午膳便用的有些心不在焉。進了半碗玉粳米粥便放了筷子,早早到書齋去練字。

靳北密密地佈置了府衛人手之後便親自到大門前等候。

來迴轉了五六圈,終於聽見府前長街南端馬蹄得得,靳北下了台階望去,遠遠便見一行車馬前來。

四匹高頭黑馬在前,騎者一色青布長衫,雖然並未佩戴兵刃,卻有說不出的驍勇挺拔,昨日來送禮的青年燕衡正是左首第一騎。

隨後便是由四匹駿美白馬引駕的華貴馬車,便是與王侯車駕相比,也要再寬闊些許。雲錦為幔,精金為鈎,黃梨雕窗,紫檀作軸,四角流雲墜飾看似簡單,卻是碧璽白玉,光華流動。饒是靳北見慣了王侯公卿往來,也不由暗中咋舌。

行至王府門前,四個青年一同勒韁下馬,默然不語地分立兩側。車夫身旁跳下兩個錦衣童子,恭敬地打開車廂側面的鏤雕蓮花雙門,又設下踏凳,便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車裏先出來一個頭梳雙鬟的少女,身穿淺紫織錦梅花襦裙,秀美臉上猶有幾分稚氣,伸手去打起玉色繚綾車簾,皓腕上兩枚金銀絞絲鐲子叮噹輕響。又下來一個華緞衣裳的高挑女子,烏髮如雲,眼波如水,容長臉龐俏麗嫵媚,腰間霜絲流蘇,發間凝脂玉釵,無一不是上品,只是下車後轉了個身,便侍立在那雙鬟少女的對面。

靳北看着,心道這位貴客好大排場,瞧著侍婢女伴的打扮,竟似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強上許多。

靜了一瞬,貴客終於現身。

靳北氣息窒了窒,三爺明湛暉雖然離京多年,但那俊秀英氣的樣子,他還是沒有忘記的。眼前這個姑娘,着實像足了八成。

容顏端麗明秀,氣度英華隱隱,看似簡潔的天青雲紋長裙流光沉沉,正是千金一尺的寶華繚綾。更要緊的,是那份行動之間流露出久居上位的沉穩端貴。

靳北謹慎之中又多加了三分恭敬:「這位小姐,可是昨日送入拜帖的……」

「正是。」那姑娘微微頷首,「我姓明,單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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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起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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