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玖叄】前塵新始(四)

93.【玖叄】前塵新始(四)

七月初七,本是女兒家們拜織女吃巧果的乞巧節,逢上了新帝初登大后的首個生辰,便升格成為整個大燕普天同慶的好日子。

打前夜起,皇城之中笙歌不斷,無數盞應節而放的宮燈交相輝映,將整座皇城映照成了一個不夜天。連遠在皇城深處的冷宮都隱約聽得見絲竹樂響,宮廷里剛新進了一批新人,鶯聲燕語地將這座偌大的皇城充盈地花團錦簇。

秦慢坐在門檻上拿着盤點心慢吞吞吃着,不由感慨:「外頭可真熱鬧啊。」

從早上開始小若整個人便格外的緊張,一聽秦慢此言頓時四下左右看了看惡狠狠道:「我不怕告訴,今天宮裏守衛添了數倍,你可別出什麼么蛾子。萬一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那晚雍闕不動聲色地拿她家人要挾了她后,她便對秦慢橫鼻子豎眼怎麼都看不慣,心裏不知擠兌過多少遍,真是人不可貌相,怪不得能和那個死太監湊成對食,兩個人都是扮羊吃老虎的主!

秦慢無辜地看她:「你都說了宮裏戒備森嚴,我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是孤身一人,還能反天不?」

她話音剛落,外頭傳來咚咚咚地三聲敲門聲,小若與她同時一怔,秦慢連忙舉手以示清白:「巧合,純屬巧合!我又不是神仙,還能料到這個時候有人來!」

小若對她已經全然沒有了信任,狐疑又戒備地看了她一眼,穿過庭院走到外圍高聲喊道:「誰?!」

門外人慌裏慌張地尖聲叫道:「若姑姑,是我啊!慧妃娘娘宮裏的粽子!娘娘今兒早起突然大不好了,太醫們都束手無策!陛下讓我趕緊著來請秦姑娘走一趟,這可是火燒眉毛的事您快開開門吧!!」

粽子小若是認識的,兩人還是老鄉,小若仔細聽聽這聲音確實不假,半信半疑地開了一線門:「陛下的口諭,我怎麼不知道?」

「哎呦喂我的姑奶奶!您在這人煙罕至的地兒,想及時通報您都來不及啊!」粽子急得直跺腳,突然一拍腦袋,「對了,這是陛下的手令,就是怕您不信特意讓我捎來的!」

皇帝的字跡小若還是認識的,慧妃雖然並非皇帝真愛但父親是朝中元老,這個時節正是皇帝需要依仗的老臣,確實不能出意外。

她匆匆忙忙地把秦慢拎了起來:「走!快和我去慧妃那一趟!要出人命了!」

慧妃秦慢抱着點心不放,心裏頭犯疑,雍闕是提醒過她若有事便去找她,可現在宮裏一片風平浪靜她人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主動找上她了?她暗中一驚,莫非雍闕那出了什麼事,是糟了皇帝的黑手,還是落進了雲宿手中?

她心亂如麻,小若催得要命一般,一時無法決斷之下只得硬著頭皮忐忑不安地上了轎輦。

這一次皇帝沒再糊弄她,小轎飛一般地衝進了太仙宮,想是慧妃大約是真得不行了。

主殿外聚集了一群一籌莫展的太醫們,見了秦慢來和見了救命稻草似的,劉院判先上前一步拱了拱,話都沒時間多說:「拜託姑娘了。」

至於皇帝她沒見着,想是在前朝擺宴招待朝中重臣,這便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差別了。大約做皇帝的,哪怕絕情都不能鍾情。

自己女人命懸一線了還沒個影,對比之下雍闕倒真是個難得的好男人,秦慢嘀咕著跨進門,才瞧見那一枕面的血,小若先尖叫着跳了出去,抖得和篩子似的。

秦慢默默看了一眼,嘆氣道:「你在外等著吧,我這邊四面都是牆,用不着提防。」

小若難堪地捂了捂眼:「我打小見不得血,算了算了,你快去吧!」

合上寢殿的門,秦慢一步步走向慧妃,冷靜下來后心裏頭的疑惑一寸寸擴大。慧妃的這個病,可謂病得很蹊蹺和及時,卡在了個不早不晚的點上。她中的毒很輕,皇帝只是想要她做個餌,並不想要的命。

秦慢算過,以慧妃的體質最起碼也能撐上數月,怎麼好端端地就突然吐血了呢。

卧在錦繡中的慧妃面色蒼白,秦慢拿起銅盆里的帕子擰了擰先替她擦去面頰上的污血。手指輕輕碰碰她的臉,涼的驚人,她一咯噔下意識搭上她的脈搏,手腕一緊,慧妃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乾裂的嘴唇輕輕彎起:「百聞不如一見,秦姑娘。」

「……」秦慢獃獃看着她,「娘娘你……」

「噓,小聲點。」慧妃輕輕按了按她的手,「劉院判是雍廠臣的人,而我在剛入宮時承過廠臣的恩情,今次他有求於我,我不能不報。」

因為虛弱她的聲音又快又輕:「這次你救了我一命,便也是我的恩人了。今夜怕是宮中有變,惠王的人會提前動手,雍闕他托我提前將你送出宮。一會我的人會支走陛下跟前的眼線,你換上宮服扮作我的侍女跟着劉院判去抓藥。到了太醫院自有人接你出宮。」

「就……這麼簡單?」秦慢茫茫然問。

慧妃看着她,緩緩笑了起來:「天大的難事,在他手中都不是難事。」她的目光輕輕移開,落在方几上的茶花上,「陛下說這是你送給我的,我也是個愛花的人,我會好好養着它的。」

說完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新閉上了眼。

秦慢默默坐在她身邊,慧妃那一剎的眼神讓她覺得很熟悉,但是又說不上來。

她看着那盆茶花,花苗是她挑的,花盆卻是雍闕精心給她準備的,陶泥土上雕琢著怒放的牡丹,和他本人一樣雍容華美。

秦慢突然想到了慧妃眼神中飽含的意味,那是眷戀,一個女人對男人的眷戀。

其實很早無聊時她曾想過,以雍闕的相貌與才能,即便是個太監,常在宮中行走總會不乏愛慕者。

她想說什麼,最終卻是歸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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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闕挑的時間點很准,正是掐的是宮中兩班守衛交接之時,今夜仿若所有人都察覺到在歌舞昇平不同尋常之處。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朝之中,就像慧妃說的那樣,秦慢很輕而易舉地渾水摸魚地跟着劉院判走了。

暮色低垂,因慧妃病情緊急,抬着秦慢的轎輦比來時走得還緊促。過了翔鳳樓時,天色之中突然炸開了一朵碩大的煙花,璀璨奪目,路過的宮女與內侍紛紛駐足仰起頭驚嘆。

轎子撩開一個角,秦慢也凝視着那一朵已經逐漸隕落的煙火,隨即一朵接着一朵,宛如雷鳴的炸裂聲伴着刺目的光芒照亮了大半個皇宮。這樣的場景頗有幾分眼熟,秦慢不覺想起在西市中與雲宿重逢的那一夜,也是這樣盛大而燦爛的煙火……

這彷彿是個信號,抬轎的人加快了腳程,轎子顛簸得猶如飄在海浪中的帆船,秦慢趴着窗弱弱叫了聲:「公公,慢點兒啊。」

轎子外的人充耳不聞,驚慌的尖叫聲、喊殺聲和兵戈聲離她越來越近,突然轎子打了個擺,猛然一轉彎。秦慢尚未來得及分辨東西南北,幾乎飄起來的軟轎猛地一墜地,她扶著木楹,心口噗咚噗咚急速撞擊著。

轎簾被人猛地一掀,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道:「到了就快下來,禁軍們已經動起手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是本該陪在皇帝身邊的謝鳴柳,此刻她宮裝雲鬢儼然一個陌生人般地注視着秦慢,她自嘲地笑笑:「也不知你哪裏好,讓幾個男人都牽腸掛肚。不過走了也好,他們誰輸誰贏你留下來對我而言都是百弊而無一利。」

「你是雍闕的人……」秦慢遲疑着問。

「雍闕沒有那麼神通廣大,」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響起,不是雍闕也不是雲宿。

秦慢扶著轎子退後一步:「惠王……」

蕭翎輕輕嘆息:「你以前都是叫我蕭翎的,雖然不像整天跟着雲宿二哥二哥的喊著,但總比現在這麼生疏的惠王要來的好。」

「惠王爺,人已經從慧妃的宮裏接出來了,你現在可以放心了。」謝鳴柳掖着手蹙眉看向火光衝天地前朝,「公子一人在那裏,您還是快快前去襄助他,也好順便告訴他一聲,秦慢安讓無恙,省得他分心。」

蕭翎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朝着秦慢走近了一步:「蔓蔓,你不要怕。今夜過後雲家與你都可以重回光明了。你不用再流離失所,東躲西藏,你會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再無人可欺你辱你。」

謝鳴柳臉色驟變:「惠王爺您什麼意思?您不是和公子約好,皇位還給他,這個女人給你嗎?」

蕭翎輕輕笑了一下,病骨支離的身軀再無掩飾,從容筆挺地站在那:「你真的以為雲宿是皇室之後嗎?」

秦慢怔忪地看着他們二人,她早就該知道蕭翎和雲宿這兩人之間必出問題,同樣驕傲的兩個男人怎會輕易臣服向另一個人,都是韜光養晦多年,就等著今日這一戰。沒有人會選擇退縮,也沒有人會將皇位拱手相讓。

一條條盤算快如閃電地從她腦中飛過,她能想到的雍闕也能想到,這是一場雙方的局中局,誰勝誰負還真無法斷定。

而她,她看着蕭翎身後的親兵,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真是無可奈何。

蕭翎一步步走向她,緩緩伸出了手,那一刻秦慢看到了他嘴角的微笑……

秦慢也伸出了手,說時遲那時快一把鉗住了他的手腕,袖中長簪出手,抵住他頸上血脈,一點紅暈頓時從針尖般的傷口溢出:「惠王爺對不住了。」

蕭翎苦笑了下:「你還真是心狠得毫不猶豫。」

謝鳴柳怔了一怔,忽然嫵媚地笑了起來,帶着絲絲冷意:「好,果然好得很。他既然臨時反水欲陷公子於不義,那你便殺了他吧,也省得到時候公子費勁周折回頭還被這個小人捅一刀。」

蕭翎淡淡道:「女人總是莫名得天真,如果我死了,你以為雲宿一人就憑那些個江湖草莽便能登上大寶?就算今夜趁皇帝不被,攻破了皇城,但是馬上西北兩州回援的大軍殺到城下,沒有我惠州的兵馬,雲宿他拿什麼來守城。到時候不過是給他人做嫁衣裳,把辛苦掙來的皇位送給別人。」

謝鳴柳霎時臉色鐵青,死咬銀牙:「你……」

蕭翎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何況你我都以為是獵手,又怎知身後豈沒有黃雀。」

「還是王爺看得通透。」僵持不下時,第三人的聲音殺入其中,噠噠的馬蹄聲不急不慢地奔到,立在馬上的人蟒袍玉帶,人若春風拂面地朗朗笑道,「有勞謝嬪娘娘和王爺將內人從宮中接出,在下感激不盡,日後若有機會當湧泉相報。」

「……」謝鳴柳微微一趔趄,見了鬼般看着不知從何而來的男子,「雍闕……」她看看蕭翎又看看姍姍來遲的雍闕,顫聲道,「你們才是合謀?!」

「謝嬪娘娘何必如此驚訝,做人做事如不留後路與自掘墳墓何異?」雍闕翩然下馬,如畫的眉目流向秦慢一掃,「娘娘若真是個聰明人就該領悟到王爺的話,雲宿等人無疑是以卵擊石,而您身份尚未暴露,日後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這其中得失難道還掂量不輕嗎?」

雍闕的話像一重巨浪,沖得謝鳴柳失魂落魄,腿一軟靠在背後的抱柱上,突然她捂住臉失聲痛哭:「公子……」

雍闕遺憾又憐憫地看了她一眼,轉向蕭翎:「多謝王爺替在下拖延了時間,眼下時局緊迫王爺還是把內人交還給在下,至於是帶兵勤王還是與雲宿聯手,我保證過錦衣衛與東廠的人絕不干預。」

蕭翎垂下眼瞼,溫聲道:「雍廠臣也看到了,是我受制於尊夫人,這交還二字可擔待不起。」

簪子落在了地上,秦慢慢吞吞地從蕭翎身後走出,她的手仍在止不住地顫抖,她帶着哭腔地喊了聲:「雍闕。」

雍闕立在漫天的火光之下,微顯細長的眼角挑起個似有還無的笑容,他伸出了手:「慢慢,我們回家了。」

蕭翎看着絕塵而去的駿馬,佇立了片刻他彎下腰撿起那個鸞首簪。這個簪子她一直以為是她娘傳給她的,其實那是惠王府和雲家定親那天他親自交到未來岳母手上的。簪子是千年辟純木所制,可做防身利器也可做解毒的藥引。

她也不知道簪頭雕著的是鳳首而非鸞首,因為幼年童言無忌時曾許諾過要給她天下無雙的婚禮與地位,這樣才對得起她的身份。

可是時間過得太久,久到他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忘記了曾經的種種,就像雲宿一樣。可當再見到她時,他還是想起了曾經與她相處時的每一幕她說得每一句話,這一點動搖就像針一樣別開了他的心,那個不斷擴大無法彌補的漏洞終於在見到她送來的那盆茶花時崩塌了。

他究竟在追逐什麼,是海惠王一脈的千秋萬代,還是曾經許下的那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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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翎竟然放棄了雲宿的結盟,真是不懂……」秦慢縮在雍闕的懷中喃喃道,「虧我剛才還差點打算和他拼個魚死網破,幸好你來得及時。」

雍闕邊馭馬疾馳邊將她往懷中塞了塞,不慍不火道:「蕭翎為的什麼,你真不知道?」

「……」秦慢心虛地低下頭,隨即馬上又伸出小腦袋,「督主,我們就這麼夜奔了?」

「嗯,就這麼奔了。」

「皇帝呢?」

「死不掉。」

「我二哥呢?」

「這時候又叫二哥了?」

「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嘛……」

雍闕嘆了口氣:「我留下的探子會努力保住他的命,至於能否逃出來就看他造化了。」

秦慢也悵惘起來,回頭看了一眼逐漸遙遠的皇城:「果真是造化弄人。」

「這是他選的路,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的,不管是雲宿登極為帝還是現在的皇帝穩坐江山,當年參與雲氏滅門的那些個武林世家,這次一個都跑不掉了。」雍闕淡淡道,「對了,有件事我必須要為,宋微紋知道他的身份嗎?」

秦慢啊了聲,遲疑地搖搖頭:「應該不吧,不過他拜了江湖百曉生做師傅,也難保不會知道。」

雍闕略一沉吟:「知道也無妨,他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會像雲宿一樣蒙蔽了心眼。」

「是啊……督主,我們這是去哪啊?」秦慢眨巴眨巴眼。

雍闕終於露出一個淺淡卻真實的笑容:「從我的廟堂到你的江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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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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