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寂滅

第236章 寂滅

照例,每日的申時左右,朱雲山莊那邊的消息便會送到天下無香。但臘月二十九這一日,一直到太陽都快要落山了,還不見有任何送消息過來的蹤跡。只是司徒鏡也並未就此過問,因為今天幾乎一整個白天的時間,他的注意力全都落到了香蠱身上。就連下午時候李道長來了,並且在廳內等了他一個時辰,他都沒有要出來見一見的意思。

天下無香沒收到朱雲山莊的消息,李道長自然也是一樣,故而他下午就派人過去查看了。只是一來一回還需要點時間,所以他便先過來天下無香,想問問司徒鏡,是不是謝藍河那出了什麼差池。而且明天就是三十了,是他舉薦川連挑戰大香師的正日子,他要確保司徒鏡這邊的安排,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只是等到天都要擦黑了,司徒鏡還是不見出來,李道長終於忍不住站起身怒斥:「你們大祭司到底在裏頭忙些什麼!」

川烏一邊給他換上熱茶,一邊道:「是香蠱有異動,應當是關係到安先生的情況,所以大祭司需一直看着。請李道長再等一等,興許再過一會,大祭司就出來了。」

香蠱和安嵐之間的關係,李道長心裏自然明白,亦知道此事干係重大,很可能就關係着明天的勝敗,所以他再怎麼着急,也還是將心裏的火氣給憋了回去。

只是重新坐下后,李道長想了想,忍不住又問一句:「既然關係到香殿那邊,你去問一問大祭司,我能否也進去看看。」

川烏道:「道長見諒,香蠱有異動的時候,大祭司是從不許有第二人在場的。」

蠱術本就是南疆不外傳的秘法,李道長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非分了,便拿起茶喝了一口,耐著心繼續等下去。

……

川烏的猜測沒有錯,此時的安嵐,好似被困在了自己的香境世界裏。

她似乎已經忘了她在這裏待了多長時間,這裏本是她的世界,沒有人能比她更熟悉這裏的一切。在這裏,她能辨出每一片樹葉葉脈的不同,能知道每一滴水珠的重量,能聽得出每一聲鳥鳴的含義。

可直到今日,她好像才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世界。

因為這裏,再也找不到她曾經熟悉的痕迹。

整座城已被徹底摧毀,城牆,房屋,樓宇,全碎成了沙礫,花草樹木亦隨之盡數乾枯,原本無處不在的炊煙,充滿生活氣息的喧鬧聲,也再不見丁點蹤跡。

人,也都死光了。

她亦再不見曾經的光鮮,這裏每被摧毀一件東西,她身上就多一道傷痕,每死一個人,她身上就多一道血跡。

安嵐赤着腳,踩在瓦礫上,一身素衣已被鮮血染透,甚至順着裙擺滴到地上;一頭烏黑的頭髮早已散亂,凌亂地披在身後;就連那張素來白凈的小臉,如今也變得髒兮兮的;唯那雙眼睛,漆黑得不見半點光,不染半點情緒,空洞深幽得無人能讀懂。

此時,她手裏還握著一個小香爐,這是最後一個香爐,也是這裏唯一一個,還保存完好的物件。

她捧著香爐,踩着瓦礫,一步一個血印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她身後的廢墟就隨之一點一點地消失。香爐慢慢升起輕煙,但這縷香煙散出來的,卻不再是那些或是高貴,或是清幽,或是溫暖,或是清甜的純陽之香。

這味道似乎包含人世百態,讓人快樂歡喜,亦讓人痛苦悲傷,讓人勇氣倍增,亦讓人怯懦不前。

她的這座城,她的這個世界,從創建到被摧毀的整個過程,隨着香霧的騰升,在她腦海里重現。她一幕一幕地解析著這裏發生的一切,一寸一寸地觸摸著這裏的每一分土地,聆聽着人們的每一次歡笑每一聲哀嚎。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嗔怨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生有四喜。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人生還有諸多無奈。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人生也有諸多小確幸。

一生無所建樹,但有子孫滿堂。

中年喪夫,但老來有兒女孝順。

生來卑賤,但一世平安無災無難。

人生還有更多滔天的仇恨。

事事扎心,句句泣血。

……

她經過的地方越過多,香爐升起的輕煙就越濃,直到身前聚成一團濃霧,非黑非白,是深淺不一的灰。她身前身後亦變得乾乾淨淨,再不見之前的斷壁殘垣,一雙赤足,踩在不沾一絲塵埃的青石板上。

她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空洞的眼神看着那團灰撲撲的霧,片刻后,她抬手,手心張開,撰住那團霧,霧氣主動纏上她的手,片刻后,消失於她的掌心。

她捧着手裏空空的香爐,淚如雨下。

此時她面上幾乎一片泥濘,身上比剛剛還要狼狽,赤足上的污血甚至已經變黑。

不知過了多久,她前面忽然傳來一聲淡淡的嘲諷:「你這又有何用。」

安嵐抬起眼,便見前面走來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對方一塵不染的的衣衫,柔順的烏髮,白凈的臉蛋,愈加反襯出此時的她,貌若鬼怪。

「她」終於現身了。

這個由她引進來,由她給予生命和意識,卻最終反過來吞噬掉她的世界,並隔着時空,還能和她命脈相連的陰邪之物。

「她」是她,卻也不是她。

安嵐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一絲驚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對方。

「你把這裏清理得再乾淨,也無法重建這個世界,你還是會徹底失去這些力量,最後你甚至會變得連普通人都不如。」那女子走到離她三丈遠處停下,接着道,「其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又何必這般抗拒我。只要臣服我,你便能馬上重建這個世界,而且你會因此比以前更強,有何不好。」

安嵐終於開口:「我只以我為主。」

「恐怕這已由不得你了。」對方輕輕笑了,然後抬手,指向安嵐手中的香爐,「如今就連這個小香爐,你也是護不住,又何必說大話。」

這話剛一落,安嵐手裏的香爐就砰地裂開,碎成無數片,她的手亦跟着被划傷,血珠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片刻后,那血竟還不見停,在地面上匯成一道道蛛絲網般的紅線。

安嵐終於站立不住,一下跪到地上,然而她卻毫不在意,乾脆一屁股坐了下去,身體再往後一趟,然後看着頭頂一片虛無的天空,這個因她而生的世界,已經寂滅。

她會選一個最好的時機,來做最後的告別。

……

安嵐醒過來時,便看到白焰一臉擔憂的表情。

「你今天,睡了一整天。」白焰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手心還有些溫度,又道,「明天就是臘月三十了,你打算怎麼辦?」

「嗯。」安嵐從床上坐起身,「告訴天下無香,我將挑戰的地點定在天樞殿。」

白焰問:「真決定了?」

安嵐點頭。

白焰問:「你……已重建好香境世界了?」

安嵐卻沒有回答,而是開口道:「讓人備熱水,我要沐浴,你再給我準備點吃的。」

白焰打量了她一會,輕輕笑了笑,抬手撥開貼在她臉側的髮絲,然後像哄孩子般地問:「想吃點什麼?」

安嵐想了想,才道:「白粥,小菜你隨意做幾樣,還要一碗酒釀圓子。」

白焰站起身:「好,你先去沐浴,我去給你準備。」

白焰進去廚房沒多久,福海也跟着進了廚房,堆著一臉笑道:「公子,還是我來吧。」

白焰瞥了他一眼:「你替我看着火就行。」

「哎。」福海彎下腰,蹲在灶口旁邊,先往裏頭添了幾根柴火,然後才問了一句,「公子,安先生是無礙了?」

白焰面上淡淡一笑,只是卻是搖頭。

福海不解,試探著問:「沒好?」

白焰一邊給包子捏出漂亮的花邊,一邊道:「她沒告訴我。」

福海一怔,許久才道:「安先生她……」

是真的連公子也防上了!!

粥在瓦罐里煮著,小菜也準備好了,酒釀圓子在鍋里熱著,包子也上了蒸籠,白焰才又開口,語氣輕鬆:「她現在這樣很好。」

福海更是不解,苦笑道:「老奴實在是難解公子的深意。」

白焰擦了擦手,然後也跟着蹲在灶口旁烤火,他面上的線條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清晰,但又不會過分的稜角分明。

「她身體……不舒服,我照顧她是應當。」白焰說話時,目中帶着微笑,「但一個真正掌權者,在此時此刻,的確不能將自己的所有底牌都露出來。更何況她心裏已有決策,如此,多說一句,對她而言都有可能是多添一分意外。」

當初她讓他進香殿,甚至授予他重權,是她在感情驅使下的衝動之舉,力排眾議,不計後果。

很多時候,約束自己,才是世上最難之事。

而站得越高,這個難度就會越大。

約束,並不等於是杜絕,但要如何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只能靠自己去摸索。

……

差不多與此同時,天下無香內,司徒鏡忽然一聲大笑,那笑聲甚至驚住了等在外面的李道長。

「怎麼回事?」李道長不由站起身。

不多會,川烏就快步走過來:「道長,大祭司請您過去。」

李道長心裏正疑惑著,也不多問,忙就跟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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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香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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