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罄竹難書

第一章:罄竹難書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中國的歷史,走到東漢的末年,走過動蕩的三國,走過短命的西晉,開始是悄悄的,然後是驚人的,忽然滑入近乎毀滅的深淵。www.

異族入侵,晉室南遷,民族仇殺流出的鮮血灌滿了歷史的長河。

後趙開國皇帝石勒(羯族)公然明定胡人劫掠漢族士人免罰,胡人有所需,可以任意索取一般漢人的東西。可以想像一般漢人當時的處境。

蜀地的成國使者出使後趙,記錄了沿途的慘象:從長安到洛陽再到鄴城,樹上掛滿上吊自殺的漢人,城牆上掛滿漢人人頭,屍骨則被做成屍觀恐嚇世人,數萬反抗將士的屍體被棄之荒野喂獸……

血腥屠殺和殘酷的民族壓迫,使北方漢人銳減至不足百萬,造成赤地千里的景象,漢民族第一次瀕臨滅絕的邊緣!

……

黝黑眼眸儘是哀傷,它倒影著一顆枯樹,數個物體隨着風不斷地搖晃……搖晃……搖晃……

枯樹不像樹,它更像是一個吊架,先前那人眼眸里搖晃的物體是人,十數個脖子套著繩索的屍體散發強烈的異味。這些屍體身着漢家衣冠臉上帶着滿足且解脫的笑容,是什麼讓他們在臨死之前還能泛著這樣的表情?

張牙舞爪的樹杈承受重量伴隨風的吹佛發出「咔咔」的聲響,似乎因為時間長久繩索腐朽,一具屍體脖子上的繩套斷裂,屍骸轟然墜地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帶起了灰塵。

稀稀鬆松的樹林,遍地的屍骸嚴嚴實實遮蔽了大地,掛在樹上的屍體延伸很長,猶如地獄的場景盡顯凄涼。不!這就是地獄,屍骸群中那一雙雙腐爛或者未腐爛的手臂伸向天空,責問蒼天為何不公,老天沉默不語,只有肥胖的烏鴉鳴叫着難聽的「呱呱」聲享用人肉。

樹林里散散落落或站或坐在地上的人們,他們臉上無悲無喜只剩麻木。或許在下一刻,他們之中有人會步向後塵,用各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風聲像是哭嚎,捲來的沙塵扑打到半蹲的男子身上,他左側那個高鼻隆目的胡仆微微錯身軀站到上風擋住風沙。

一主一仆已經停留在這裏兩日。

男子相貌普通,在講究「身體毛髮受之父母,不可輕棄」的年代,他雖不像胡人剃去前額或左右兩邊的頭髮但卻是平頭。這個年代只有胡人會剃去體發,即便是僧人也因為恪守「身體毛髮受之父母,不可輕棄」的信條也沒有剃髮的習俗。

他雖然長相盡顯漢人模樣卻是身着奇異,一身緊湊貼身的戰袍,款式不像胡人獸服更不是晉人的連體裙裝,黑色的束褲外加赤色的緊身上衣,一個類似袋子的前胸部位遺有血跡,自領口而下的一排整齊金屬紐扣蹦了數顆,透著被利刃劈開的空隙能夠看見泛著鮮血的紗布。在他身傍站着一名壯實且剃著鮮卑式髡髮、面貌高鼻隆目的胡仆。

兩人在一群絕望的漢家流民群中十分突兀。若不是男子長著完全一副漢人的模樣,兩日來只是蹲坐在地哀傷地看着逝去者,沒有做出任何侮辱死者或侵犯流民的舉動,不然這群被胡人逼得絕望的流民絕對有憤起攻擊的理由。

這是哪?在現代這裏叫作徐州市,而目前這片地域的名字叫淮北,屬於後趙政權的領土。

彭城絕對是一個非常出名的地方,楚漢相爭之初,彭越先從巨鹿起家后據彭城,投靠劉邦立下戰功先被封為魏相公,后又被劉邦賜封梁王。彭越與韓信、英布並稱漢初三大名將,后因被告發謀反,為劉邦所殺。-====-

確切的說,腳下的這片土地正是彭城附近,它和東晉政權只相隔一條淮水。

淮水就在樹林前面不遠,透著稀稀落落的樹林甚至可以看見河流上面飄滿浮屍,屍體之多足以截流斷水!

流民之中又一個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撿起繩索拋向樹杈,全身髒亂和食不果腹讓這年代的很多人根本無法依靠外貌判斷年紀,他在將繩索套在脖子自盡前十分認真地整理身上不可稱之為衣裳的衣冠,這舉動像是即將出門赴宴而不是赴死,認真且一絲不苟。

他艱難爬上樹榦,舉目掃視下面,環視臉色麻木的人群:「王師不仁,我輩生在胡地受盡屈辱,以其生為奴死被食,不如求死!」

風,捲起了沙塵。

那雙眼眸眨了眨,隨即又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觀察屍體臉上解脫的笑容,看那掛在樹上的男女老少還有樹下的枯骨。一些尚未腐爛殆盡的屍身上爬滿了蟲子,無法數清的蛆透著腐肉在內臟翻滾著。他聽見聲音抬頭看去,樹上那人呼喊著蹬下樹榦,脖子發出「咔嚓」斷裂聲被繩索套著搖晃。

此時,他眼眸里的哀傷更濃了……

枯樹旁邊尚有樹木,初夏之季本該綠意盎然的森林卻是透著一股強烈的死氣,它們的樹皮盡去,失去保護層的樹木,枝幹的葉子根本綠不起來,在春天剛過去的季節竟像是深秋那般早已泛黃。

樹皮為什麼盡去?亂世之秋,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年代,草根和樹皮都是食物,人吃不飽樹木怎麼能不死!

流民之中又有數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們抬頭看着灰色的天際良久,復又互相抱拳拱手作揖終別,有人拾地上屍體旁的繩索,有人拖着蹣跚的步伐走向不遠處的淮水。

「你們就這樣去死么?」

沒有人回頭看一眼,他們已經麻木了。

在這個胡人四處作惡,東晉朝廷拋棄北方領土逃竄南下,北方漢人受盡奴役隨時都可能被吃掉的年代,他們能不麻木嗎?

司馬晉朝廷的皇帝都能被匈奴人捉去端尿壺,胡人視漢人豬狗不如,活不下去隨時可能被胡人活生生地煮了吃掉的世道,他們能夠自主地選擇弔死枯樹或投水自盡已經是種幸福。至少……他們還能夠自由地選擇一種死法,不是么?

「朝廷在北伐!」

像是一滴水投入水面,死氣沉沉的人群終於有了波瀾,數人停下腳步回頭,剎那間似乎閃過一絲奢望,不過那只是一閃而過,隨後又陷入死寂。

是啊,東晉朝廷在北伐,受命統領北伐軍的名儒褚裒,也就是當今東晉朝廷的國丈,這位以吟詩作對以及清談聞風的大儒,他領着東晉數十萬(號稱)兵馬踏上了淮南的土地,就駐營在淮水的南岸。

朝廷為什麼北伐?那是被桓溫逼的。

這位名聲雀躍的將軍,他克複蜀地滅掉了成國,眼見石趙(後趙)的石虎死了,諸王子為了帝位爭相起兵爭位,慕容鮮卑的前燕軍隊又趁火打劫從遼東南下,氐族苻洪所統的諸多胡部向關中挺進,冉閔統領的漢軍、姚弋仲所統羌族、鮮卑段部、石趙舊部相互混戰,北方徹底大亂了。這種千載難逢恢復中原的好時機終於出現,曾經伐蜀滅成國的桓溫能不再三上疏請求出師北伐嗎?

為什麼會有「逼」的這個字眼?因為東晉朝廷實在是怕啊,在這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年代,按照儒家的說法,恆溫滅掉成國克複蜀地已經立下「不賞之功」已經「功高震主」了,「君臣之別」乃是天地間最不容逾越的綱常,因而臣子的威望決不能超越君父,否則便會「天地崩毀」,他們能不怕嗎?

朝廷害怕桓溫再次北伐成功,他的功勛名望就要臨駕於皇帝之上。大臣荀蕤提醒皇帝「桓溫若復平河、洛,朝廷將何以賞之?」,這個時候恆溫再提出北伐,這是什麼意思?先前已經逾越了,這次又要去立功,這不是給皇帝給朝廷難堪嘛!

武將為國克複舊土在清談儒士的眼裏成了有不臣之心,害怕武將再次立功,實在抵擋不了「阻擾恢復故土」的壞名聲,朝廷諸儒一番商量只好選了一個只會吟詩作對根本不了解軍事的大儒去統領北伐軍。這是為什麼?因為儒士屬於可以信賴的自己人!

這位國丈倒好,到了邊界連敵人的一根毛都沒看見就趕緊駐營,他面對飽受石趙荼毒爭相來頭的山東遺民視而不見,根本不理睬聽聞朝廷北伐而投誠的將士,蔑視石趙政權揚州刺史王浹的投誠,哪怕王浹的投誠會使東晉得到了壽春這一戰略要地,他愛理不理,最後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王浹的投誠。

不是這位國丈害怕「功高震主」而是他真的不懂軍事,恰恰也是因為他不懂軍事朝廷才會「委以重任」。他出征后唯一的動作就是整天躲在營帳里和一些文人吟詩作對,被逼得實在不行了就隨口派出數千兵馬,毫無意外,那些被派出去的兵馬因為錯誤的指令全部有去無回。

這位愛吟詩作對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大儒還做出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決定,他命令軍隊嚴守南岸,阻擾任何想要涉水而過的人,不管是胡人還是想要逃難的漢人統統能射殺就射殺能驅趕就驅趕。這條命令的結果是什麼?石趙胡人忙着內亂沒空理會東晉的北伐大軍,數萬在胡人陰影活不下去想要避難南方的漢人被阻擋在北岸。

國丈大人為什麼不願意放人過南岸?不是他有遠見害怕姦細混入,而是北方人自稱漢人而不是晉人,雖然血管里流的都是炎黃子孫的血液,可你自稱漢人而不自稱晉人,晉篡魏、魏奪漢,這是蔑視朝廷!所以……為了保證朝廷的正朔,全部去死吧!

面對晉軍封鎖河岸堵截,不會生產只會破壞的胡人在後面抓人煮了吃,背離家園無處可逃的北方漢人怎麼辦?他們無力反抗為了不被抓去吃只有找個繩索上吊或投水自盡,至少這樣能夠自己選個死法!

「先生,我們不能救他們。」

胡仆的意思是,這群人太虛弱根本無法趕路。不管是為了早日與失散的戰友會合還是趕回去,他們都不能攜帶這群人。而且,胡仆認為在這裏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不敢表示不滿只能再一次小心翼翼的提醒。

「走吧……」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生長在太平盛世的人絕對無法想像亂世是怎麼樣的一幅場景,那不是簡簡單單的軍隊互相廝殺,更加不是書本上重點描述的英雄豪傑如何威風凜凜,而是一處處的殘垣斷壁一具具躺在路邊的屍體。

男子名叫劉彥,沒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事實上也從來沒有人過問。

東漢末年,軍閥混戰初期,有一位著名的軍事家、詩人曾經用一首詩來描述當時軍閥混戰下世道,詩曰:「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作詩的人叫曹操,他詩中所描述的是諸侯討伐的情景,前面幾句是群雄起兵討伐董卓,那所謂的「群凶」正是董卓及其婿牛輔,其部將李傕、郭汜等人。他們在孟津會盟,孟津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孟縣南。相傳周武王起兵伐紂時,中途曾和聯盟反紂的八百諸侯會合於此地。

一首詩不但描述了群雄會盟孟津的盛況,在詩中更是直接用「雁行」點出了群雄各懷鬼胎的現狀,說討伐董卓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快要為了權勢互相打起來。

東漢末年是一個軍閥混戰的混亂時期,由於戰爭連續不斷,士兵長期脫不下戰衣,鎧甲上生滿了蟣虱,眾多的百姓也因連年戰亂而大批死亡。屍骨曝露於野地里無人收埋,千里之間沒有人煙,聽不到雞鳴。一百個老百姓當中只不過剩下一個還活着,想到這裏令人極度哀傷。

若說東漢末年的軍閥混戰是華夏苗裔為了爭權奪利互相廝殺佔地盤,那麼到了胡人南下就是一場為了生存空間的死斗。

晉初北方漢人尚有四百餘萬,胡人南下后僅不到十年北方的漢人存活者不足一百萬,這些存活的人生存處境慘不忍睹,為奴為仆不算更充當兩腳羊的角色,胡人若是食物不夠了他們就是胡人下一刻的食物。

後趙開國皇帝石勒(羯族)公然明定胡人劫掠漢族士人免罰,胡人有所需,可以任意索取一般漢人的東西。同時又禁止漢人稱游牧民族作胡人,而稱「國人」,違者斬。他的開國漢人大臣,來朝見他時,因身上值錢東西和衣服被胡人搶了,勒問他「出了什麼事」,大臣正在氣頭上,說「胡人搶了我的東西」,而忘了說國人,才發覺說錯了話,趕緊向石勒賠罪,勒赦勉了他。而這竟然被儒士記錄起來以表彰「君臣和樂」稱讚君王的大度,實在難以想像那些儒士究竟在想什麼。大臣尚且如此,可以想像一般漢人當時的處境。

石虎已有多處宮殿,還不滿足,又驅漢丁四十餘萬營洛陽、長安二宮,造成屍積原野;修林苑甲兵,五十萬人造甲,十七萬人造船,死亡超過三分之二;奪漢女五萬入後宮肆意變態凌殺污辱之行,其間由於負婦義夫的反抗,死者不計其數。

從長安到洛陽再到鄴城,成漢的使者見到沿途樹上掛滿上吊自殺的人,城牆上掛滿漢人人頭,屍骨則被做成「屍觀」,恐嚇世人,數萬反抗將士的屍體被棄之荒野喂獸。

人口的大量減少,土地的大量荒蕪,傍之虎狼等野獸成群出現繁殖。石虎將邯鄲(一說臨漳以南)以南中原地區,數萬平方公里土地劃為其狩獵圍場,創全人類有史以來的吉尼斯世界記錄。規定漢人不得向野獸投一塊石子者,否則即是「犯獸」,將處以死罪,被殺或被野獸吃掉的人不計其數,漢人的地位竟連野獸都不如;住在「富麗唐皇」宮殿裏的石虎,竟笑曰:「我家父子如是,自非天崩地陷,當復何愁?」

漢人從什麼時候變得連豬狗都不如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漢人連死後想要一抔黃土埋身都成了奢望?

是自作孽不可活,還是老天不公?不是老天不公,它只是一片天而已。

人不自保,可殺!

人不自救,可辱!

萬眾沉默,東晉朝廷苟延殘喘,北方漢人忍辱偷生,四方儒士爭相投敵,胡人無惡不作,誰能站出來吶喊?

「我來罰之!」

自此天地間有了劉彥這麼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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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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