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尾聲

36.尾聲

宋凡生果然連夜被調回京口,但宇文思好像並沒有生氣,也未曾對他做出任何責罰。李為不知道他們二人在房裏談了什麼,只見到宋凡生出來時神情很不對勁,有一種悲傷凝聚在他的眼裏。

是不是宇文思已經知道了什麼?李為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他覺得宇文思有這麼可怕。

尤其他合上房門時,對上了宇文思帶笑的眼神。他眉心一跳,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了。

黎明之前。

姬初輕輕推開門,秉燭而來。她沒有點亮房內所有的燈,只亮了那麼微弱的一盞。

不久之後,宇文思睜眼,見到她怔了一怔,很快笑道:「怎麼大半夜來?站在那裏也不出聲。」

「這是黎明,不是大半夜。你看,天快亮了。」姬初推開一扇窗,指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有熹微的天光與清冷的空氣透進來。

宇文思披衣行到窗邊,與她一起坐在羅漢床上,靜靜地看着窗外逐漸明朗的景色,問她:「你喜歡看日出?」

「並不,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吧。」

不久之後,第一縷日光劃破青空,映入宇文思的雙瞳,彷彿將他整個人渡成了金色。姬初覺得刺眼而不可逼視,但她忍不住想要看下去,直到他說:「天亮了,這支燭台可以熄滅了。」

「就讓它燃著吧,很快會燃盡的。」

「它的香味很特別,我已經聞得足夠。」他平靜地道。

姬初於是起身,「呼」地吹滅了燭台。

白日她將毒混在草藥里抹在他的傷口上,而剛才她點的燭台里,有香料會勾動他的毒……

她回到羅漢床邊佇立。

此時朝陽灑在宇文思靜謐平和的臉龐上,他永遠地睡著了。

姬初回憶他們的過往,空空的房間響起她低回如弦斷的幽咽,如還未盛開而已經凋零的紅梅在微暗無人的角落輕輕偷泣,瀰漫出寒冬雪光一樣潔白晶瑩卻冷得刺骨的餘韻。

此時有人推開了門,是李為。他看了看宇文思,低聲問道:「君侯他怎麼樣了?」

她沉默不語,麻木的雙手不能去觸碰宇文思的鼻尖。

李為從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於是複雜地吁出一口氣,道:「殿下,該回京了。」

姬初點頭,笑了笑,出門道:「好。」

她看見宇文思眼角有一滴淚。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

上午初夏的日光暖洋洋地照拂著這片山體,林間百鳥翻飛,蟬鳴不絕。群臣策馬回京,儀仗隊十分盛大,與來時彷彿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姬初回頭望了望岑寂空蕩的東山行宮,忽然喟嘆道:「東山是個好地方。」

「殿下所言極是。」

「東山的確風景秀美,令人心曠神怡……」

「是啊,是啊,無怪歷代帝王都很鍾愛此地。」

她聽着身後朝臣的附和,似笑非笑,寬大的輦車已與太子一同駛在了百官前方。

一回宮,太子擇日登基,立刻就有詔書下:恢復姬初清河帝姬封號,賜淮南道十七州為湯沐邑,全權輔佐皇帝處理政務。

其實已可以將「輔佐皇帝」四字除掉。

因為連這封詔書也是出自姬初之手,她大權在握,處理一切政事,皇帝姬粲毫無實權。

終於皇帝忍無可忍,在她露出有臨朝稱制的意圖后密謀「清君側」。

彼時她在蓬萊殿中批閱奏疏,姬粲領着群臣入見。姬初訝然地看着李為——新上任的丞相,她有些不敢相信。

「眾卿意欲何為?」她很快鎮定下來反問。

姬粲慢慢行到她身旁,負手而立。李為便拱手道:「清君側。」

姬初瞭然,波瀾不驚地笑道:「君側唯我一人而已,你們是要反我么?」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乃一帝姬,此前因妒濫殺民女,因恨逼死陳王公子被先帝所廢,今日可恢復封號、久居宮城已是陛下極大恩典。然帝姬不思皇恩浩蕩,反倒肆意妄為,擾亂朝綱,參政議政,藐視皇權,罪不可赦。如今臣等清君側,正是撥亂反正,何來反叛殿下一語?」曾經的東宮洗馬,如今的御史中丞上前一步,質問道,「更何況殿下並非一國之君,臣等如何能反?莫非殿下已有不臣之心?」

姬初悵然嘆息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說我因妒濫殺民女了。你們說得如此正義凜然,是一定要讓姬粲這樣昏庸無能的皇帝手握實權么?那對社稷百姓而言,似乎並非好事。我如果自己便是皇權,豈不就沒有藐視了?我與姬粲相比,怎麼也是我勝一籌吧,為何我不能稱帝?」

她如此直白地問出這樣野心勃勃的話,百官不由得群情激奮。

禮部尚書道:「殿下一介女流,怎可妄言帝位?」

「則天皇帝亦是女子。有何不可?」

「武后無視禮教,禍亂群臣父子,實乃千古第一罪人。殿下身為皇族帝姬,更應恪守本分,不令天下百姓恥笑皇室才對。否則日後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見先帝?」

姬初點了點頭,彷彿明白了:「原來因為我是女子,所以再怎麼優秀,也比不過姬粲這樣的兄長啊。」

她忽然之間明悟了宇文思曾經的那句話,阻礙她的壓力的確太大了,她不可抵抗。因為那是來自整個封建禮教的壓迫。「我是有臉去見先帝的,我就怕你們沒臉。」

群臣念及近來行為,慚愧不言。

「罷了。」姬初丟開了手中的奏疏,領着紅素慢慢走出殿門。經過笑而不語的李為時,她停下腳步,不解地問道,「李相,我不明白,當初是你第一個幫助我,如今卻為何與他們一起來逼我離開?」

李為想了想,低眉而笑時仍然好似羞澀,輕聲開口:「臣想要幫助的是一個無所依靠、可以嫁人的帝姬,而不是一個凌駕在臣之上,手握大權的女帝。殿下應該也知道臣的心意。」

姬初笑了笑,平淡地拂袖而出。

紅素追問:「殿下就這樣拱手讓位么?」

她道:「反正他們也折騰不了幾天。既然無可挽回,不如改朝換代。」

「殿下何意?」

姬初道:「宇文和凱旋,大軍已到了豫州。他沒回來之前,帝京自然任由我們幾個你爭我斗,他回來了,宋凡生必定與他匯合。姬粲手下,沒有將領是他們的對手。只有一個李為心機深重,可堪大任,但是他也最知道雙方交鋒的勝負幾何。」

時至今日,她已對此間種種了如指掌。

宇文和領兵入京時,姬初才被幽禁在清涼台半月。

民間傳聞宇文和回京就要為宇文思報仇,姬粲等人自然早有耳聞,思來想去,竟也無計可施。於是這一夜姬初又見到了姬粲與幾位朝臣,只是沒有李為。

她好奇地問:「陛下來這裏做什麼呢?」

姬粲滿臉尷尬,不好開口,曾經在蓬萊殿痛斥她過往罪行的御史中丞與禮部尚書跪地,聲淚俱下道:「宇文和與宋凡生賊心不死,意圖篡位,萬望清河殿下顧念大局,以天下蒼生為重……」

他們說了很長一串,姬初才聽明白,原來要她故技重施,用對付宇文思的辦法對付宇文和。

「你們……真的不覺得這個法子很缺德么?」姬初似笑非笑地問,噎得二人慾言又止。她繼續道,「即使不缺德,那也不行。宇文和是宇文思的兒子,我這樣做,豈不是你們口中的『無視禮教,禍亂君臣父子』?這等令天下萬民恥笑皇族的事我絕不能做。」

姬粲忍不住道:「姬初,你不要太任性,這事關皇族與國家社稷,你身為——」

「我身為一介女流,應當恪守本分。」姬初淡笑道,「我知道,不要你提醒我。」

「你!」

堵得姬粲氣結。

這時有護衛撞開殿門摔進來,原是宇文和與宋凡生以及陳王的舊臣到了。

姬初隔着人的洪流與時間的長河與宇文和遙遙對視。她不知道這個始終說會相信她的少年,又會如何面對她殺了宇文思這個事實。

她不想他也恨她。

宇文和堅毅冷峻的輪廓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已變回曾經年少的熱情與稚嫩,他久經沙場的瞳孔再次變得清澈起來了。

「我……」宇文和開口卻已說不下去。

這一次,他沒法說相信她,可是也看得出來,他也沒法恨她。

姬初已覺得很開心,對他點了點頭。

到了這一步,姬粲無法,只能主動退位,被終身□□金墉城。

皇太后已在姬粲主動退位的那一日自縊殉國。姬初看着漫天紛飛的蒼白紙錢,凄然而譏諷地一笑,於深秋遁入空門,帶髮修行。

後記

金閣寺大殿內香火繚繞,老尼雙手合十,立在她跪着的蒲團邊,慈祥地例行詢問:「為何要皈依我佛?」

姬初答道:「贖罪。」

「你有何種罪過?」

「我不知道。但別人大都認為我有罪。」

「你自己如何認為?」

「我的想法誰在意呢?這從來不重要。好比我若在寺廟與男子合歡,我自認無罪,但你們一定認為我有罪。」

「阿彌陀佛。」老尼聽到這裏,不禁念了一句佛號,「這是褻瀆佛祖。」

姬初搖頭,平靜道:「不是褻瀆佛祖,是我身處你們能主宰的領地,卻沒有變成你們要我成為的那種人,所以有罪,所以你們可以指責我。所有不被身處環境同化的人都有罪,是不是?」

老尼沉默不語。

她望着寶相莊嚴的如來微微一笑。

她慢慢說道:「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一生。」

沒過半月,宇文和忍不住偷偷來看過她。他以為誰也不知道,他當時看着姬初掉了淚。

然而當夜尚書令與御史中丞便密見宋凡生,只說了一句話:「宋將軍可知道武后此人?前朝的高宗李治就好比是如今的陛下,武后能從感業寺出來,姬初未必不能離開金閣寺,重回宮廷。畢竟姬初此人,可是早有稱帝之心了……」

宋凡生聞言,霎時提劍出門,來到金閣寺姬初的門下,他絕不允許姬初這樣的人再出現在宇文和眼前。

姬初正坐在房中的蒲團上誦經,見到他手中的劍也沒有詫異。

她寂然無聲地死於宋凡生劍下,唯有死前雙眼獃獃地凝視半空,不知看見了什麼,突然綻開天真無邪的笑容,一如當年初到陳國的少女。

宋凡生不禁為如此清澈的極致之美感到茫然,他茫然地思忖:為何這樣的清麗無邪會開出那樣罪惡的花?

而關於宇文和稱帝后波瀾壯闊的一生,又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他要如何勵精圖治,回憶起這位故人時他是怎樣的情緒,他還將遇到更多怎樣的人,和誰一起看更美的天光,這還可以寫很長很長,可是姬初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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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的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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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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