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篇 宮簫一曲音繞樑(下)

終篇 宮簫一曲音繞樑(下)

蕭子修如何,楊珉之又如何?心如明鏡如何,自欺欺人又如何?她當真想知道個一清二楚嗎?

「我本就是個不稱職的娘親,又有何理由對你多加指摘?」她忽地釋然了,「你的解釋我信了,這一篇就揭過去罷。」

御瑟回過頭朝着篷屋的方向望了一眼,復又說道:「住在此處的幾個年輕人是珉之生前的朋友。他們身份特殊,今日在此見到他們之事,望你保密。」

「好。」活了這麼些年,楊雲廷深諳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你背上背的這是?」御瑟像是才發現男人肩上負的各種工具。

「沒甚麼,閑來無事,到這湖邊散散心,順便修補修補房子。」

修補房子?御瑟明白過來,這小小一幢篷屋屹立二十餘年而不倒的原因。但她已經不會感動了。

剛離開楊家的時候,已經習慣了親情與愛情的她不得不孑然一身地去重新體味孤獨。那時的她心中是有恨,有怨的。也曾有無語凝噎的深夜,豆大的燈燭在夜幕中晃着眼,卻是她唯一的陪伴。現在呢?再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她只覺得心寒。

那時的她沒辦法停下腳步聽他一句解釋,現在的她可以心平氣和地站在原地同他對話良久。

他們之間,沒有了衝動,只剩理智。

「多謝。」御瑟聽自己這般說道。

聽見門口的動靜,草廳之中的五人齊刷刷地向門外看去。御瑟孤身一人走進屋子,他們顯然有些失望。

無視眾人眼巴巴的求知慾,御瑟淡然說道:「此地並非萬無一失。二十餘年前曾有一樵夫闖入這片山谷。那段時間,他先後給幾個外來人指過路。」

「二十餘年……」蕭昭業眉頭微皺,「這位樵夫現在何處?」

「死了十來年。」

蕭子隆的食指在桌上不安分地敲著:「那幾個外來人的身份可有線索?」

御瑟嘆了口氣望向蕭昭業:「約莫就是當年找你爹回家的那幾個家臣。」

蕭昭業瞪大雙眼,過去道聽途說的種種浮上心頭。

「你應該也聽說過一些。你爹在這裏住過一段日子,後來你曾祖母病危,就來了幾個家臣將他找了回家去。大概就是那些人罷……」

蕭昭業這般聽着,蕭子良朗朗的話音在耳邊迴響起來:

「只知道,那年寒冬,他被家兵從一處湖邊的茅屋中找到,半是被押送著回家探望病重的祖母……下人們都謠傳將軍府的大公子在外被妖精吸食了魂魄……他哪裏是憂心國事,分明是嘆這個家束縛了他的天高海闊。」

原來,是這樣嗎?

他勾了勾嘴角——時至今日,他方有些理解那個生下他的男人。

蕭子隆在旁聽得是一頭霧水,連王歆在旁同他使眼色都沒看見。

「已有二十年之久,想必無妨。」王歆索性自己開口解惑,「可剛才那個男人明顯知道此地……他又是?」

「珉之的爹。」

王歆噎得沒了聲,轉頭與何婧英、衡蘭對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瞧著這地方就挺好,有山有水有小築。」何婧英莞爾一笑,「若說危險,何處不兇險?此處已稱得上是隱蔽之至,離開了,去哪裏找這麼好的世外桃源?既來之則安之罷。」

御瑟抿唇思忖著:「蓮山之上的確原始了些。那你們暫且先在此處住下,徐圖後計。萬一生變,就往南面的山上躲。那裏叢林茂密,還能躲上一陣。」

「勞御姐姐費心了。」

「師父。」衡蘭躊躇地開口:「方才那位既是楊大人的爹爹,何不請進來坐一坐?」

「不必。他走了,以後都不會再來。」

「哦……」衡蘭訥訥地應了一聲,「那師父,我們?」

「我們也出發罷。」御瑟淡淡說道,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這裏的冬夜,萬籟俱靜。紛紛揚揚的雪花毫無徵兆地片片飄落,飛禽走獸早已遁跡無形。關得嚴實的窗外偶或傳來一點動靜,便是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

懷中的女子微微悸動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捏了捏掌心的小手,啞著嗓子輕聲問道:「怎麼了?睡不着?」

「嗯……」女子半邊臉埋在他的懷裏,悶悶地應了聲。

「想念衡蘭了?」今天中午才與自小形影不離的姐妹分離,她夜難入寐也是難免的。

「想起了好些事,好些人……」她翻了個身,仰面朝上,靜靜地望向床頂的帷幔,「前些日子一心想着逃命,現在安定下來了,一些事就陸陸續續地翻了上來。嬿兒、娘親、母后、還有絆弦那些丫頭……」

「世事紛擾,千頭萬緒,真要放下又談何容易?」他揉了揉女子的一頭烏髮,低聲道,「你啊,就是操心的命……」

正說着話,卻聽隔壁屋隱隱約約傳出些嬰兒的啼哭聲。

女子偏著腦袋聽了聽,淺淺一笑,笑容中滿是寵愛:「鋮兒鬧起來了。」

話音落下,她又側耳細聽了半晌,隔壁屋中才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是蕭子隆抱起了孩子壓低聲音輕輕哄著。

「歆兒真是貪睡啊……都是當娘親的人了,還是這副模樣……」她一面無可奈何地喃喃著,羨慕之意卻是溢於言表。

蕭昭業只作不聞。他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思?縱然她認了鋮兒作乾兒子,將他當成親生兒子來愛護,她卻無時不刻不在期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以她的身子,斷不能再懷孕。他只有以沉默避開這個話題,唯盼她早日撇開這個心結罷……

默了默,女子驀然轉過臉來,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支支吾吾:「明日……明日,不喝避子湯了……好嗎?很苦……」

「不行。」他的確有些心疼,卻還是斷然拒絕了,「雖說你現下懷孕的可能極小,可萬一懷上了,小產對身體的損傷太大……等等,你是想……」

「我想要一個孩子……」

「絕無可能!」他支起身子,如炬地盯着黑暗中女子的面龐,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絕不能讓你冒險生育,楊兄不是同你說過了嗎?以你的身體狀況,生產時母親會因失血過多而亡!你說我一意孤行也好,怪我鐵石心腸也罷,當初我既親手喂你喝下了落胎葯,如今的心腸也是一樣!」

「楊大哥說的是……可能,可能會……」她別過臉去,底氣不足,「你殺了我的孩子,這筆賬……那時看你傷重,便沒同你清算……若你同意,我不用再喝避子湯,此事就勉強一筆勾銷了……」

她的威脅實在勢弱,他佯作認真狀:「若不勾銷——又當如何?」

此路不通,她又換上了悵然若失的口吻:「你不明白,身為娘親的感覺……」

「我問你,若我和孩子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你選誰?」

「這是甚麼意思?」即便只是嘴上說說,她也不想他咒自己,「你與孩子之間……又怎麼會?」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他俯下身子,湊近了些,「很難選?」

那隱隱的啼哭聲不知在何時戛然而止,周遭靜得她彷彿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你吧……」

雖然做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她心中卻是清明——甘冒風險想要一個孩子,是因為她覺得,同他二人的生活,沒有孩子便不圓滿,她不想給他和自己留下遺憾。若沒有了他,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可眼下這是在談判,她要打起精神來,不能輸了陣仗!

她聽見他在耳邊這般說道:「於我,也是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甚麼?」

「一樣,我自然也是選你。不一樣,我不會像你這般忸忸怩怩。」他注視着她的雙眸,面色堅定,「不怕告訴你,你若敢用性命去換那一介小兒,到那時,這個孩子於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甚麼。你若是心疼自己的孩子,便不該教他出生,落在我的掌心裏。」

「不過是冒一點點的風險,怎麼從你嘴裏出來,就成了一命換一命了?」她不服氣地據理力爭,「御姐姐醫術超群,到時候我們去找她,斷不會有差錯的!」

「你想的倒是周到,嗯?」他冷笑一聲,半是無奈,「聽好了,別說九死一生的博弈,就是一星半點的風險都不可以!這件事你就別想了!」

「你……」

見她失望落寞的樣子,不免憐惜,他口風一轉,揶揄道:「再說了,你已經有我了,還不知足?」

她「撲哧」一笑,白了他一眼:「不害臊……」

……

那一夜的雪下得愈緊,天地萬物披上了銀白素裹。天際露出第一抹微光之時,雪地鍍上了一層璀璨的金光,彷彿世間最為華貴的所在。

世事紛擾,便如那天邊,永無盡頭。

山水迢迢,正似那曠野,廣闊無垠。

何處謂之世外,何處稱之桃源?

「下雪啦!」女子推開窗扇,嗓間銀鈴清脆靈動。

雪花幽幽地打着轉,是世間最美的舞姿。

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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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簫吟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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