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她記得那天他們閑聊時所說的話——

「李修容四十有五,湘兒三十一,生生差了一十四唉,當真纏到咱們家湘兒點頭,也算他李修容夠耐性、夠本事。這些年,太婆們相繼過世,巫族村老成凋謝,總覺甚久沒辦喜事,如今有這麼一樁,是得好好操辦。」

「嗯」丈夫懶洋洋蹭著,俊鼻有一下、沒一下地挲着她肚腹。

她以為他睡着,於是更輕手梳着他的發,卻聽他慵懶問——

「待湘兒成親,你隨我走吧?」

她知道他的意思。

隨他走,即是放下世間當下的一切,隨他走上神煉修行之道。

她那時並未作答,真被問住,內心委實躊躇。

而丈夫低幽一笑,未再追問,彷佛深深明了她的猶豫。

她為何猶豫?還有什麼值得躊躇?

竹姨有姨爹作伴,湘兒也有歸宿了,鐵捕團個個都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她命里最最重要的那個人,卻一直等待着她。

想到心心念念之人,神識忽從深處衝出,她重返靈寂,回到丈夫身邊。

轟——巨響爆開!

黑川上的晶玉迸裂,啪啪啪——啪啪啪——無數細痕現出,整片靈寂之地幾要支離破碎不!不是幾要!而是真的碎了、破了!碎開的玄亮晶玉一片片往下掉落,究竟墜到何處?無法得知!

秋篤靜跪得直挺挺,將閉目盤坐的白凜緊緊擁住。

一場鬥法到底由誰勝出?她此刻沒能瞧出,但白凜若遲遲無法出定

我跟你。跟你一塊兒。

陪着你同埋在此,在這快要變成虛空的靈寂里。

她掉下去了,緊抱着丈夫,散開的黑髮與張揚的雪絲交纏,髮結同心。

砰——

跌落,身背着地,她後腦勺親吻地面,一時間痛進骨子裏再加眼冒無數金星。

重物沉沉壓在身上,秋篤靜勉強定睛——

「白凜白凜!」不及調息,她嚇得趕緊將他挪到身側,讓他卧下。

不需費神多看,感知已告訴她,他們此時是在凜然峰的巨大樹心內。

「靜兒」樹心內闐暗,但無損兩人目力,白凜面色灰敗,頰面甚至微微凹陷,落進秋篤靜眼裏,簡直刮骨剜心般的疼。

「你出定,及時回來了。」她對他露笑,不住輕撫他的俊龐。「你救了我們倆,帶我回到咱們最最熟悉的地方。」

白凜眨眨長目,眼角微飄,像在笑。「我聽到你心裏話,你說要跟我一塊兒,我真歡喜但為夫要的,是娘子陪我一塊兒在樹心裏胡天胡地,可不要同埋在那片靈寂虛空裏」

秋篤靜吸吸鼻子,俯身吻他。

唇這樣冰,泛著死氣,她一遍遍舔吮,想將生息渡進。

「靜兒,我可能得睡會兒你別怕」無力汲取,元神扛不住空乏,最終掩下兩扇羽睫,在她唇下隱去話音。

他昏睡過去,維持不住人形,修長身軀變回原形。

她捧著天狐狐首,驚見血絲不住地從他鼻中與嘴角溢出,雪毛遭血染紅,她眼淚立時難忍,撲簌蔌地掉。

外頭究竟亂成什麼樣?她不在乎了。

她連人帶馬掉進深裂的地縫中,她也不在乎是否有誰急着尋她。

親人或者以為她遭難,為她難過,此時此際的她,真的都不在乎。

亂了,就亂吧。誰着急,就由著吧。有人為她難過,那就難過吧。

她只想守着丈夫,哪裏也不去。

血越流越多,像是他綳得太緊、催動太多真氣,一旦鬆懈下來,被使用過度的筋骨血肉開始反擊,血勢沒有停下的跡象。

他的毛色原鑲浮着一層雪潤,動起時會帶出一波波銀輝,然而卻隨着他的溢血不止,一身柔軟雪亮的狐毛瞬間失去光澤。

「不要死,不要離開我。」她淚眼迷離,很溫柔地攬住狐首,身子輕輕搖晃。

她曾對他說,人與天狐,她與他,他們就這樣走下去,直到人死燈滅,又或是天狐衝破「渡劫」她愛他入骨入心,卻不執著緣分長久,但千年內丹的護守以及與他的雙修,似將這樣的緣分作了延長,讓她年過四旬,容貌卻返回十七、八歲時的模樣。

他氣息弱到隨即要消失似,血拭過又流,流了又拭,鮮紅將她的巾子和雙袖都染遍他將內丹給了她,她說過,再不提「還君明珠」,但如今要食言了。

試着扳開他的嘴,她驅動血氣,召喚內丹,徐徐將金珠渡進他口中。

她眼下幫不了他,但這些年至少把他的內丹滋潤得無比尋常的飽滿,他無力汲取她的生息與血氣,內丹回歸后,必能助他自行修補。

她側躺下來,臉與狐顏貼熨在一塊兒,手環抱他。

整整十八年,天狐內丹從未離開她的血肉,此時剝離,她腹中一時間也不覺虛空,並無異狀,倒是有些乏,筋骨酸疼感覺明顯起來。

心想,會酸會痛會乏,那也該當,她可是從靈寂之地摔回來的呀。

靜謐謐勾了勾唇,她朝他挪近,覺得冷,還拖來他其中一尾覆在身上。

「回到我身邊來啊,我等你」

白凜這一睡,神識完全休眠。

虛元雖未破碎,但在截斷反動的地氣時,沒能將一波波接連打上的巨震擋住,於是幾股力道不小的餘震穿過虛元,衝擊真命所在,他的真元於是被震得七葷八素,宛若遭急雨亂打的一池浮萍,無根流蕩。

地靈最後一記的怒震,大有惱羞成怒的氣味,又帶同歸於盡的力道。

白凜真元不定,內力無以為繼,咬牙硬擋,那是直接拿血肉身軀去擋。

如此碰撞,他內息嚴重走岔,氣血逆奔,腑臟接連受創,能搶在靈寂破碎前的瞬間,再使一記虛空挪移回到安全之地,連同妻子一併帶出,其術法之強、本事之高,實匪夷所思。

樹心裏無天無地、無窮無極,白凜落入千年深淵、動也不動的神識開始飄浮時,其實已過去整整五天,但他甫從靜寂里洄遊,自不知外頭日升與月落。

還相當渴睡,元神虛乏不堪,但一事令他從渾沌中驚起。

內丹在他血肉里!

那是他命中最緊要之物,他給了心中最緊要之人,然,內丹回歸,那是他分出去的血肉與魂魄,即便虛弱至此,依然能感受到那股飽滿熱火灼灼暖遍全身正因這般,他才能從死寂中泅回。

不可以!不行絕對不行!她不能沒有他的內丹!

這十八年來,他領着她雙修,但畢竟不夠,十八年真的太短太短,幸得有他的內丹護持,他一直在等,等她甘心舍下一切,到時候,他們有的是無盡歲月,他可以慢慢跟她磨,將她領往修行之道,陪他至久。

可她竟又「還君明珠」!

穩下的血氣再次翻騰,他驀地瞠開雙眼。

他想罵人,想沖她怒叫,想把內丹塞進她腹內,再施法將她的嘴封緊。

豈知從喉中泄出的不是人語,而是野獸的低嗚與嚎叫。

太過虛弱,竟變不回人形,他仍是九尾雪天狐的真身模樣。

與他相偎著睡去、猶如獸類進入冬眠的秋篤靜,倏地被天狐的嗚嚎聲驚醒!

「白凜?怎麼」她抱他、撫他,不住地用臉摩挲他的頰和頸子。

望着那雙滾動潤輝的黑藍瞳,迷濛卻竄小火,驚慌、惱怒、憂懼如此層層迭迭,她與他心有靈犀,登時明白他突然躁動不安的因由。

「沒事啊,我真的好好的,是白凜累得睡昏了,需要內丹滋潤。」她嗓聲低柔,甚至揉着笑,邊說邊親他。「你要我別怕,但我我真的害怕,你知道我的,在別人面前最愛端著「第一女鐵捕」的做派,錚錚鐵血,即便被打斷骨頭都得雲淡風輕個一、兩下但白凜不是別人,是走進我心裏,我最最喜愛的那個,若走遠了不回來,放我一個怎麼辦?」

狐首擱在她肩頸處,寬寬的嘴仍斷斷續續發出哀鳴。

他的心臟鼓動得太快,透過蓬鬆雪毛一下下撞擊她。

他的鼻息粗濃短促,噴得她的鬢髮隨之輕飛。

而她的心驟然間被大浪打得濕淋淋,酸楚柔情盈滿,因他流着淚,瞳里的迷濛聚成淚水,濡濕她的臉。

「所以白凜要好好的,快些好起來,別怕我很好,讓我陪着你。」

年輕時候跟他說,自個兒求的僅是十年,如今才知,那是太天真的話。

無他的話,這條人的世道她是走不到底了,這體悟痛入心腑卻也甘甜深沉,令她溫淚止了又泛。

許是她的柔嗓起了安撫之效,也或者是白凜虛乏到無以為繼,天狐元神再次沉進至深至寂之境,在那境地中自行修補。

秋篤靜撫摸他、親吻他,呼吸吐納與他漸漸徐長的氣息相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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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狐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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