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衛霖的工作

1.衛霖的工作

時間:公元2016年。坐標:鏡像地球,華夏F市。

衛霖踩着上班鐘點,奔向腦域開發研究所下屬治療中心的大門,在腕錶提示的最後幾秒倒數中,一指禪點向打卡機。

極細的針尖刺破食指真皮層,採集微量血液,DNA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電子合成聲響起:「精神類後遺症科,A級治療師,衛霖。祝您今天工作愉快。」

衛霖不太愉快地搓了一下每天遭罪的食指,提着早餐快步走向辦公室。

他的工作在普通人看來還挺不錯,雖然不是旱澇保收的公務員,也算跟體制掛鈎,而且獎金多福利好,就是風險大了些。但都說有得必有失,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般來說任何工作做久了,都有種激情不再的倦怠感,只能以熟能生巧和日復一日的慣性平穩持續著。但衛霖還是很年輕的二十五歲,顯然還沒到倦怠的時候,而且這份工作帶來的最大樂趣的就是能接觸各色各樣的人和事,對於他這種開朗健談、愛湊熱鬧、好奇心旺盛的性格來說,算是如魚得水。

走進辦公室,早來的同事紛紛跟他打招呼,坐在隔壁桌的女漢子呂蜜更是熱情地湊過來,豪邁地摟住了他的肩膀:「霖霖來啦,今天帶啥早餐呢,這麼香。」

呂蜜名字甜,人長得卻威武雄壯,除了大姨媽每月造訪之外,沒有任何一點特質能和「女人」兩個字搭上邊。衛霖跟她熟得快要穿一條褲子了,還替她應急買過姨媽杯,這點人身接觸不在話下,便笑嘻嘻地回答:「自己做的滷肉燒麥,你嘗嘗。」

他拈起一個塞進呂蜜嘴裏,對方吃得連連稱讚:「哎媽呀這也太好吃了,霖霖你這麼心靈手巧誰娶了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噎、噎住了!水,快倒水!」

衛霖拿起杯子去凈水機裝水,邊走邊說笑:「那是,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晚上還能暖床,你娶我呀?」

辦公室內笑倒一片:「哎呀呂哥快把他娶了!」「多好的一口小鮮肉!可惜兔子不吃窩邊草啊,不然我早把霖霖給辦了,哪還能輪到呂哥……」

衛霖端茶送水解救了快噎死的呂蜜,同時在滿室的關注與調侃中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心情正嗨,桌面的內線聯絡屏亮起來:「A級治療師衛霖,你的工作任務已下達,請立刻前往相應治療室領取,任務編號PA1007。」

「有活兒要幹了。」衛霖三兩下解決了早餐,伸手觸碰屏幕,「我看看這次的搭檔是……」

最後一個「誰」字堵住氣管,他如鯁在喉地綠了臉:「……媽的怎麼是他?!」

屏幕里顯示的是個成熟精幹的男人,鼻樑高聳、眼窩微陷,眉宇間隱約透著一股捨我其誰的倨傲銳氣,薄薄的唇角簡直像藏了把刀片,往下方抿著時,又從銳意中帶出了點不好相處的尖刻來。看長相是個純粹的華夏人,卻有不同瞳色的眼睛,一隻是常見的黑褐,另一隻則是綠色。綠又綠得詭異,不是像白種人那樣的淺綠、碧綠,而是一種混混沌沌的綠松石或者翡翠葛的顏色。這是典型的虹膜異色症,又似乎因變異時沒調對色譜,而落下了點小缺憾。

頭像旁的文字標註著這個男人的名字和身份:A級治療師,白源。

此刻衛霖的臉色一如對方的那隻虹膜,綠出了妖氣——如果說在單位里左右逢源、人緣頗佳的衛霖有一個冤家路窄的死對頭,就是這位白源先生無疑了。

也不知是八字犯沖還是性格不合,兩人初識的第一天,就在言語上鬧了不愉快。此後同單位共事,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彼此都極力避免相互接觸,仍然有逼不得已碰面的時候。衛霖清晰地記得,自己跟他明裏暗裏地開過二十八次火,其中「綿里藏針」級別的十七次、「針尖麥芒」級別的十一次。兩人為了各自的名聲與將來的升職着想,終於控制住沒上升到「勢如水火」的地步,勉強維持着「掐而不撕」的亞戰鬥狀態。

整個治療中心都知道兩人不合,因而上頭安排任務時,從不會讓他們搭檔,這次也不知是什麼地方出了岔子,竟然把他和白源分配到了一組。

「你妹啊什麼情況!」衛霖嘴裏罵了聲,一陣風似的衝出了辦公室,去找頂頭上司麥克劉。

麥克劉是個斑禿髮福的老胖子,平日裏跟衛霖私交不錯,聽他嘰嘰咕咕地撒嬌和抱怨完,安撫道:「霖霖啊,這可不是我的意思。你也知道,治療中心的智能光腦剛升級完畢,現在任務分配都由光腦負責,通過數據分析擇取該任務完成效率最高的人選進行組合。光腦再怎麼智能,畢竟是機器,顧及不到私人感情這方面,而且這個組合結果表示,你和白源如果能摒除成見,一定能成為好搭檔。」

衛霖一臉被雷劈的扭曲表情:「我和……白源……好搭檔?你確定?我跟他從三觀到性格、從處事風格到說話方式都是對立的,怎麼合作?米國和熊國都比我們合得來!兩邊打歸打,至少聖誕節還能停戰一周,我跟他處不了三分鐘,肯定要掐架!」

麥克劉覺得他說得太誇張,兩人不合歸不合,但還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皮。他懷疑衛霖有點恃寵而驕,便把不要錢的平易近人一收,擺出上司的架子開始打官腔:「同事之間,本來就該團結,要顧全大局。年輕人有個性沒錯,但也得有寬容氣度,看看你們現在搞得雞飛狗跳,嚴重影響了咱們單位的風氣和聲譽,再不改正,全所通報批評、年度獎金按規定扣除!」

末了那句話一刀刺中了衛霖的軟肋。他耷拉着耳朵,垂頭喪氣地出了麥克劉的辦公室,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接任務。

要求換搭檔未果又耽誤了些時間,當衛霖走進治療室時,臉色同樣不佳的另一個男人已經很不耐煩地等了近十分鐘。

「你遲到了8分47秒,能不能有點時間概念?」白源姿態高冷、語氣刻薄,將一邊眉毛挑出了刀刃的弧度,「再怎麼浪蕩散漫,任務畢竟是任務,別讓人懷疑你的專業素質。」

衛霖覺得自己對麥克劉說的「處不了三分鐘」實在太樂觀了,簡直是連三秒都不到就要開掐。不過就算是掐架,他也習慣性地保持着鮮明的個人風格,未語先笑,笑得沒心沒肺:「喲,白先森掐著秒錶等我呢,如此看重鄙人深感榮幸。不過事先申明,我對這次的合作持悲觀態度,所以這8分多鐘都是花在試圖拆夥上,雖然沒有成功,但我至少努力過了,你說這時間花得值不值?」

白源當然不會掉進語言陷阱,且嫌棄他態度輕浮、狗嘴放屁,便目空一切地別過頭,心道:媽的傻逼。

衛霖不以為意地笑笑,心道:媽的裝逼。

此刻桌面中央的展示台升起,淡藍光線投射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了全息投影,將患者的外貌、身份、癥狀等相關資料清晰地展示出來,最下方顯示著:腦電波導入天極中……21%。

「天極」是治療中心的主控光腦,以超低溫原子團凍結並控制光線,帶來比舊電子時代快千倍的數據傳輸速度。當然,比起腦域開發中心的超級智能光腦「星雲」,「天極」算是小兒科,但用在精神類後遺症的治療上已經足夠。

白源仔細看完了所有資料,心中大致有了判斷與治療方向,側過臉瞥了一眼衛霖,發現他正在用指甲鉗剪着手指上的小肉刺,神情專註地像在動一場外科手術,半點時間沒花在正經事上。

鄙夷多到無以復加,也就變成漠然了,於是白源漠然地想:就憑我一個人能也完成任務,進去后他要敢拖後腿,乾脆捏死他。

進度條滾動到89%時,衛霖剪完了肉刺,滿意地吹了吹指尖,對白源說:「不要小看肉刺,萬一沒弄清楚,感染了變成甲溝炎、膿性指頭炎甚至敗血症就麻煩了,我這是防微杜漸。我看你手上也有不少,要不要剪一下?」

要是平時,白源別說是話了,連一口吐出的二氧化碳都不想給他。但眼下兩廂再不情願,畢竟在接下來的任務中要成為搭檔,他不得不義務性地提了個醒:「記熟資料,除非你進去后想當個沒頭蒼蠅。」

「早記熟了。」衛霖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

白源微怔:「什麼時候?」

「導入進度條從21%滾到25%的時候。」

白源:「……」

也就是說,他只花了兩分鐘不到的時間,就把這些將近兩萬字的資料全部看完,並且熟記在心?怎麼辦到的,一目十行還是胡吹牛皮……白源第一次正眼打量衛霖,忽然意識到共事半年多,自己卻並不清楚對方的具體精神能力。

因為看不順眼,就刻意漠視。如今任務在即,再漠視下去,勢必影響工作效率。一念至此,白源主動開口:「你腦域開發後進化的能力是什麼?」

衛霖有點意外地看他,似乎沒想到眼睛一貫長在頭頂上的這位會屈尊降貴地來詢問,片刻后眨了眨眼睛,哂笑:「——你猜呀?」

……什麼奏性!白源面無表情地轉頭。

衛霖一肚子的活潑俏皮被這麼不解風情地一轉,撲了個空,覺得對方果然傲慢無趣至極,從性格到態度都欠抽。

白源不理他,盯着投影里的患者看。

患者二十來歲,頭髮凌亂臉色蒼白,T恤與對襟格子襯衫松垮垮地套著骨感嶙峋的身軀,像一根缺少光合作用的金針菇,是足不出戶的標準宅男形象。

由於腦域開發臨床試驗的成功率只在5-8%之間,作為眾多自願者之一,這個叫「李敏行」的男人十分不幸地沒有成為腦進化者,但又十分幸運地避免了猝死、永久性腦神經損傷等更嚴重的後遺症,僅僅是因顳葉受到巨大刺激而導致妄想症。在回家后的幾個月內,癥狀開始逐漸顯露,研究所的後期跟蹤人員發現他情況惡化,便依照協議,將他帶回治療中心,成為救治的對象。

「每一次接任務,都讓我覺得自己當初破釜沉舟地選擇接受腦域開發,又險死還生地成功了,是件多麼幸運的事。」衛霖看着半死不活的患者,忍不住感嘆,「要是再來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說歸說,可他也知道如今人口膨脹嚴重、空間與資源匱乏,生存壓力與日俱增,如果不接受腦域開發,進化出更強的精神力量,就缺少生存競爭力,遲早要被這個世界淘汰。

白源抓住了報復的機會,微微冷笑:「愚蠢的人才寄望於幸運。」

衛霖剛才是有感而發,難得心平氣和地對他說句人話,不想依然受到毫不留情的人身攻擊,頓覺對方就像一條黑漆漆的溝渠,深且臭不可聞,別說明月光了,高壓氙氣燈都照不進去。當即反唇相譏:「在白先森眼裏,大概除你自己以外,所有人類都愚蠢吧?閣下何不隨風起,插翅直飛外星系?」

這回他誤打誤撞說對了。白源的確時常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站在與普羅大眾截然不同的精神高度上,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唏噓,看着周圍的人說傻話、做蠢事時,智商上的優越感便油然而生。但他自覺並沒有幫助這些人提高思維水平的興趣和義務,也沒有哪個人值得他耗費精力去點撥提醒,於是通常採取冷眼旁觀的態度。

正如眼下,他不想跟衛霖打無意義的嘴炮,只在心裏不屑一顧地冷哼。

衛霖見白源不吭聲,認為自己的口才壓了對方一頭,任務當前,也就不趁勝追擊了。轉頭見投影下方的進度提示變成:虛擬世界構築中……5%,他把雙手往衣兜里一插,拖着腳步往內間去。

白源也舉步進入房間。裏面幾名工作人員忙碌地操縱程序、監控進度,白色電極艙已經打開,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感應介面,等待着與人類大腦對接,再將腦電波化作電脈衝信號,發送到智能光腦構建的虛擬世界中去。

衛霖脫掉外衣,下腰扭脖子地做了幾節體操,疏於鍛煉的關節呻/吟似的發出輕響,嘴裏嘀咕道:「每次都覺得自己像個要下礦井的挖煤工,總擔心啥時候一塌方,就給交代在裏面了。」

旁邊一名容貌溫婉的女監控員聽見了,露出一點緊張的神色:「我們會時刻關注著,一旦發現精神『陷落』,就會在離你們最近的安全點開啟『引流通道』,把你們安全帶出來。」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安心多了。」衛霖笑吟吟地走近她,伸指輕輕點了一下她胸前的工作銘牌,「新來的?葉含露……名字真好聽。『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你爸媽一定是古典文學愛好者,給女兒起了個這麼清麗脫俗的名字。」

女監控員被誇獎得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你也讀白詩?我有本紙書,是二十年前的舊版……」

衛霖順水推舟:「這年頭能靜下心讀紙書的女孩子不多了。我一直想看舊版的白詩齋批,可惜總買不到。」

女監控員脫口道:「我可以借你看。」

衛霖瞟了一眼白源,發現對方早已躺進電極艙,金屬艙門事不關己地閉合起來。他頓時像只喪失了競爭對手的雄性動物,鬥志迅速消退,朝葉含露溫和地笑了笑:「好,等我回來找你借。」

另一名男監控員忍無可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罵道:「把你那泛濫的荷爾蒙收收,別撩妹了!95%了看到沒?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

「來得及。」正如上班打卡那樣,衛霖踩着時限、從容不迫地進入電極艙,在一片黑暗與輕微的儀器運行聲中閉上雙眼。

相鄰房間的電極艙里,躺着本次治療任務的目標——李敏行。

參加腦域開發臨床試驗的自願者都必須簽署一項協議,成功則繳納一筆數額龐大的開發費用,失敗的話,除了極個別猝死的倒霉鬼,其他自願者將由研究所下屬的治療中心免費醫治由此帶來的後遺症。當然治療的成功率並非百分百,但衛霖負責治療的「妄想症」這一塊,比起腦神經損傷、精神分裂之類的算是輕微了,治癒率也大得多。

治療方法是將患者腦電波導入智能光腦「天極」,構建出妄想中的虛擬世界,再將治療師的意識送入,摧毀這個世界中患者自定義的規則,糾正錯誤認知,讓對方回到現實中來。

破而後立。

因此,妄想症治療師們還有個稱呼,叫「破妄師」。

妄想症患者大多具有歪曲而頑固的信念、病態的推理判斷、自成體系的邏輯層次,他們妄想世界的牢固程度也相應的十分難以打破,因此被破妄師們戲稱為「絕對領域」。

為了防止自身意識陷入「絕對領域」,破妄師一般兩人一組,合作行動。其中精神力較強的一人負責抵抗妄想世界規則對入侵者的排斥與壓制,解決各種危險與突髮狀況;親和力較強的一人負責接近目標,取得對方信任、瓦解對方信念與心防、找出邏輯漏洞。兩人配合度越高,越能儘快尋找到擊破點,讓「絕對領域」崩潰;而拖得越久,「陷落」的可能性就越大。

哪怕順利通過腦域開發取得了從業資格,哪怕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對於破妄師而言,他人的精神世界依舊是個深不可測、危機四伏的秘境,自身意識一旦徹底「陷落」,被對方瓦解或吞噬,就會成為**完好、精神湮滅的「活死人」。

當然,這算工傷,治療中心得賠償員工一筆巨款,但人都成植物了,錢拿來干屁用,買營養液天天澆著等開花嗎?

破妄師的高薪不是白給的。危機與刺激同在,風險與收益並存——這就是衛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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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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